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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有許多“空房”,這是個正式的名稱,專為禁閉獲咎的宗室之用。肅順一到,因為他是個欽命要犯,三品頂戴的府丞,特地親自出來照料,等向醇王請了安,掀開車帷看了一下隨即又向醇王說道:“王爺請回吧!交給我了。”
醇王本來還想等肅順下了車,驗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幾句“小心看守”之類的官腔,但又怕肅順把他狗血噴頭亂罵一頓,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討沒趣?于是點點頭,揚長而去。
府丞也已聽說肅順桀驁不馴,不好伺候,所以特別加了幾分小心,親自把車帷取下,哈著腰說:“中堂,你請下來吧。”雙手被綁,閉目靜坐的肅順,睜開眼來,看著他問:“怡、鄭兩王在那兒?”
“在后面,單有一個很寬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們兩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記憶中,肅順從未如此低聲下氣,用征詢的口氣向人說過話,受寵若驚之余,一疊連聲地答應:“行,行!”
“再勞你駕,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動用的東西來。”
府丞心想:肅順大概還不知道他已經被抄了家。這時候不必多說,反正他跟載垣、端華一見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著說:“好,好!”隨即一面派兩名筆帖式,把肅順領了進去。一面另派一名經歷與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員辦理交接人犯的手續。
宗人府衙門坐東朝西,最后一個院落,坐西朝東,卻從來不見晨曦照耀,因為那是有名的所謂“高墻”。皇子宗室犯了過錯,常用“家法”處置,不下“詔獄”,圈禁在“高墻”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極短暫的陽光以外,幾乎不見天rì。數百年下來,陰森可怖。破敗的屋子里。磚地上都長了極厚的青苔,灰黑的墻壁上,隱隱泛出暗紅的斑點,一看就會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濺的血跡。
那真是“空房”。原來是什么也沒有的。不過載垣和端華住進來以后。自然有他們的家人,上下打點,把動用的物件送了進來。當然不會有家具,地上鋪了茅草,草上卻鋪著官階一品以上才準用的狼皮褥子,細瓷青花的碗盞、蠟黃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煙袋之類,雜亂無章地擺得滿地。時將入暮,載垣和端華正要吃飯,旗下貴族最講究享受,雖在幽禁之中,載垣居然還想得起月盛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筆帖式,派人去買月盛齋的醬羊肉來吃,那名筆帖式去而復回,帶來了肅順的消息。
肅順已經松綁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帶著一名主事、兩名筆帖式,押送而來,一見載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聲說道:“好,這下好!全玩兒完!你要早聽我的話,那兒會有今天?”
載垣沒有想到,一見面先挨了頓罵。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不要當,讓肅順挾持著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對,以致落得今天這個下場,肅順如果明白事理,應感內疚,誰知反倒遷怒到別人頭上,這是從何說起?
載垣氣白了臉,正待發作,端華搶在前面責備肅順:“老六!事到如今,你還提那些話干什么?不管用的廢話少說,咱們好好兒來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誰商量?”肅順還要發脾氣,說狠話,看見宗人府的官員,在一旁很注意地聽著,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問道:“我住那兒啊?什么東西都沒有,叫人怎么住?請你快派人到我家里……。”
“老六!”端華搶著截斷了他的話,“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兒告訴你。”
“對了!”左司理事官揚著臉,看著端華和載垣:“請兩位王爺跟肅中堂,好好兒說一說。我們只要差使交代得過去,依然當從前一樣尊敬。不然的話,可有點兒不方便了。”說完,他又留下一名筆帖式在那兒照料,自己帶著兩名主筆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緩慢地合攏“咔噠”一聲,知道是下了鎖了。
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盤腿坐下,久久無語。話是有的,不知從何說起?兩名筆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內窺探。
端華一眼望見,大聲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說:“請你再派一個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說六爺來了,再送一副鋪蓋來。還有,我的鼻煙沒了,叫我家里快送來。”
“好,我就派人去。”那個筆帖式屬于鑲藍旗,端華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應得還不錯。
“慢著!”肅順一躍而起,環視問道:“有筆硯沒有?”
載垣和端華一時還弄不明白,他要筆硯,作何用處?那鑲藍旗的筆帖式,類似的事,見得多了,反應極其敏捷,陪著笑說:“跟中堂回話,你老人家要別的,譬如要一點兒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樣,那怕是上頭怪罪下來,我全認了,可就是一樣,不敢伺候,片紙只字不能帶出去!那是砍腦袋的玩意,我不能陪著中堂玩兒命。”
前面的話都好,說到最后不動聽了!肅順厭煩地揮一揮手,把張太白臉轉了過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見此光景,隨即走了。肅順聽得步靴聲遠,才回過頭來,臉上依然是繃著臉,微鎖著眉,滿是那種倔強不屈,準備接受任何挑戰的神氣。載垣和端華,一直是隨他擺布的,看見他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別忙,他們想弄死我,沒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