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繪聲繪色得說者,聽客們神色迥異,有幾個大罵的,也有人心下不忍,小二轉過身,見到正中間的雅座之中坐著幾個人,一個青年男子長眉入鬢,不怒自威,秋水一般的眼眸掃過自己,小二覺得自己渾身涼透,連忙低聲下來,再也不敢耍寶賣弄什么了。
那個貴公子身邊坐著一個年歲幼些的公子,身后站著一個丫鬟和一個男仆,那個貴公子也不說話,只是用白皙的雙手擺弄著蓋碗,豎著耳朵聽著外頭的閑話。
“肅順這個人確實可惡。說實在的,但也真是個人才!”
此時此地,有人說這句話,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韙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個內閣中書,這時雖是穿著便衣,但福祥茶館的掌柜,是認識他的,眼見客人與客人之間,要起沖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來打岔。
“方老爺!”他顧而言他地說,“你請進來,我在琉璃廠,買了一張沒有款的畫,說是‘揚州八怪’當中,不知那個畫的,請你法眼來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爺對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讓,朗聲吟道:“‘國人皆曰殺,我意獨憐才’,知人論世,總不可以成敗論英雄。”
“倒要請教!”有人臉紅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肅順身敗名裂,難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錯。肅順身敗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為他身敗名裂。就以為他一無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難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為大局著想不可取?”
“何以見得?”
“自然有根有據!喔,對不起,我先得問一聲,這里有旗下的朋友沒有?”
掌柜的四周看了一下,以往常四常來的一群旗人都不在,便奇怪地答道:“沒有啊!”
“沒有我可要說實話了!”方老爺顯得有些激動了,“肅順總說旗人糊涂不通。只會要錢。他們自己人不護自己人的短,這不是大公無私嗎?”
這是個不能不承認的事實。沒有人可以反駁,只得保持沉默。
“肅順要裁減八旗的糧餉,可是前方的支應,戶部只要調度得出來。一定給。這難道不是為大局著想?”
這一下有反應了,“不錯!”有人說道,“前方那桿槍沒有槍子兒,京城里旗下大爺那桿‘槍’,可以吞云吐霧,這不裁減他們的糧餉,可真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就是這話羅。”
一句話未完,只聽外面人聲騷動,車聲轆轆。隱隱聽得有“來了,來了”的聲音,大家顧不得再聽方老爺發議論。一擁而出。福祥茶館的小學徒,隨即搬了許多條凳出來,在門口人潮后面,硬擠下去擺穩,讓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觀望。
來倒是有車來了。兩輛黑布車帷的后檔車,由王府護衛開道。自北而南,越過十字路口,駛入北半截胡同。
“這不是囚車,囚車沒有頂。大概是監斬官到了。”方老爺說。
一群人意猶未盡,復又進來繼續喝茶聊閑話,說起之前的話,方老爺似乎又有了談性,繼續高談闊論,“這些年只有肅順才把戶部支撐了下來,南邊的洪楊煩亂,北邊洋人又來驚擾,我是知道的,若不是肅順,這內里早就翻上來了!”
門口響起了一聲冷笑,眾人都看去了門口,連那個貴公子都望著那頭,只見門口進來了一個穿著號服帶著紅頂子的男子,神色彪悍,不悅的盯著那個方老爺,“我在外頭聽得好些時候了,滿口胡柴!”
那個掌柜驚喜得上前打千,“常四爺,多日不見,這是去哪里發財了?”又有熟識的人詢問:“四爺,你這是哪里來?之前就聽說您殺了好幾個洋人,如今有了官身,可難得還會來這小地方兒!”
一時間茶館內招呼聲紛至沓來,常四做了個羅圈揖,“列位安好,自從皇太后激勵了在下,在下尋思著,這一身好肉總要為國出力不是?這不就是去東邊準備殺幾個洋鬼子過過癮嗎?尋到好機會,倒是殺了幾個洋鬼子,”常四說的輕描淡寫,但是那股得意勁兒誰都聽得出來,“如今算是有了官身,這不是,兵部問我去哪里當差,我就尋思著要干個大事業,花了些開銷,讓我去武大人的營里當差。”
“那個武大人?”一個茶客插嘴。
“當然是武云迪武大人!健銳營都統大人!”跟著常四進來的幾個八旗紈绔,其中一個頭頂長了個揦子的青臉驕傲得說道,“保駕衛國的武大人,可是咱們旗人里頭的頭一個驕傲!”
那茶客恍然大悟,站起身子朝著常四連忙拱手,“四爺,不知者不怪,武大人可實在是保國的大功臣,若不是他,咱們那里還能如此自在的在這里頭喝茶擺古呢?您請接著說,今個的茶,小弟我請了。”
常四爺拱手表示謝意,繼續說道,“如今剛剛跟著皇太后的車架返京,在宮中守了些日子,今個才得空,輪班出來瞧瞧我那老娘,在路上不料想被瞧熱鬧的人堵住了,這才進來喝杯茶歇歇腳,”常四冷哼一聲,對著那個方老爺不悅得瞪道,“你說旗下多混賬,這話原沒錯,可那是老黃歷了!”
“我常四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才,可這我們家大帥,”常四言語里透著驕傲,“可是旗人頂呱呱的人才吧?所以這話說的就是混賬!皇太后以前可是鑲藍旗的,說起來倒是和我這奴才一起的,那也是女中豪杰。誰敢說皇太后的膽子小,本領小,我常四第一個給他大耳刮子!列位那一日都瞧見的。”大家紛紛點頭,“太后可是說了,‘洋人一日不退,’她老人家是絕不出京的!”
“還有僧王的八旗護軍營,聽說也是出了好些人才,自然敗類也不少,”常四說的唾液四濺。說起了自己在武云迪營里聽到的故事,可周邊的人毫不在乎。紛紛圍了上去,雅座之中的那個年幼公子朝著那貴公子詭笑,貴公子淡然一笑,磕著瓜子。只是繼續聽著。
“我如今雖然有了差事,不差那幾兩丁銀了,可我也不是睜眼瞎,旗人不能開店,不能做活,怎么養家糊口,這丁銀可是救命錢!”常四繼續長篇大論,“肅順克扣這丁銀到時沒錯,可是不該這樣。他的親兄弟,那鐵帽子王爺,一年光是俸祿就是一萬兩。這能養活多少旗人?怎么不去革了他的丁銀?”
方老爺也有話說,“哎,我也只是可惜他罷了,他罪過大了去了。居然敢行刺太后,就是再多的功勞也不能低過!”
“這話說的極是,雖然聽說肅順那小老兒不肯認罪。真不是老爺們,實在是沒種。”常四如今見了世面,行事也不像以前那么偏激,朝著方老爺一拱手,邀請方老爺坐下細談,那幾個跟著常四的紈绔有些不悅,可也只好讓了出來,茶客們紛紛閃開,意猶未盡得繼續談論著。
那個貴公子聽了一肚子的話,又拿著手指背慢慢地敲著桌面,皺眉苦思,過了半響,對著坐在自己斜對面的年幼少年說道:“弟弟,你說這肅順,該不該死?”
那少年笑嘻嘻地說道,“這不就是大……”那貴公子瞪了一眼,少年連忙改口,“大哥的一句話嗎?”
“油嘴滑舌,”那貴公子笑罵道,隨即又陷入沉思,一會之后,對著身后那個仆人,“你去把那方老爺請來。”
那清秀男仆答應了,朝著常四那桌子走去,貴公子瞧著自己的仆人對著那個方老爺說了幾句,方老爺看了過來,隨即起身對著常四抱拳請罪,跟著男仆走了過來。
方老爺朝著坐在位置上的兩人拱手,那貴公子點點頭,伸手請方老爺坐下,另外那個少年卻是翻著白眼不理不睬,只是拿著蓋碗喝茶不語,貴公子身后的侍女手里拿著一把短劍,警惕地看了看方老爺,隨即又懶散了下來,環視四周。
貴公子大刺刺地說道:“這位老爺請坐,”方老爺坐下,“不敢請教這位公子臺甫?”
“鄙人姓葉,方老爺叫我小葉即可,”葉公子也不說自己的名字,朝著方老爺點頭,“聽方老爺剛才的意思,肅順不該死嗎?”
“載垣、端華,尤其是肅順,既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們的長處和功勞,難道先帝賓天,百日未滿,這三個人就會變得一無可取,十惡不赦?豈不是太不可思議!倘又說,這三個人本來就是壞蛋,根本不該重用,那不就等于,嘿嘿。”方老爺潛臺詞就是指責先帝無知人之明了,不過沒明說,那個少年也只是微微驚訝,盯著方老爺不說話,方老爺見這兩個人沒什么禮貌,也就顧左右而言其他,“商鞅身死,秦霸二世,安石下野,宋室遂亡,我只是怕日后再也沒有膽子如此之大的人了。”
那貴公子悚然而驚,死死地盯著方老爺,那方老爺被盯著好不自在,站了起來就準備告辭,“方老爺是在內閣當中書?”
“正是,”那個方老爺有些慍怒,卻也還是知禮的很,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架勢,不知道是那個親王家里的子弟,輕易還是得罪不得的。
“我瞧著方老爺您當個御史,建言政事還是極好的。”那個貴公子點點頭,隨口說了這么一句,那方老爺也不以為忤,哈哈一笑,拱手一禮,轉身離開。
“桂哥兒,去問掌柜的要筆墨來,”那個貴公子閉眼思索了一番,開口說道。
“這,”那被稱為桂哥兒的少年瞠目結舌,“您的意思是?不會是要放了他吧?”
“快去,”貴公子語氣輕柔,卻是有著一股堅定之意,那個少年不敢違背,親自去找了掌柜索要筆墨,掌柜的眼睛甚是毒辣,瞧見那個為主的人貴不可言,連忙親手拿了筆墨上來,要伺候磨墨,被那個少年不耐煩地揮手喝退,那個少年親自磨墨,年長些的公子提筆,凝神寫了幾行字,又從懷里拿出來一個錦帶,掏出一個小小的印章,蓋在了落款處,吹干墨跡,遞給少年,“你送到菜市口去。”
那少年有些不樂,“您就是太仁厚了,這樣的人,還要寬縱了他,想著他那樣對您,我這心里就是不樂意。”
“好了,那個方老爺說的對,這樣極刑,的確有傷先帝之德,我如今的地位,也是靠先帝來的,”那個貴公子站了起來,拿著扇子往外走,“好了,你既然不樂意,就不如如此如此,”伏在少年耳邊竊語幾句,“這樣不是也讓你出個風頭,更是嚇嚇他們幾個?”
是日,還有半刻鐘就要處斬的肅順、端華、載垣三人,在桂祥趕來宣赦免旨之后,端華載垣二人痛哭流涕,肅順卻是一言不發。
詔令:端華、載垣發配盛京圈禁,肅順發配廣西欽州,遇赦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