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三章、孟門之山

是勛確實不知道,煤在中國古代曾有過多種稱呼,烏金、石炭、焦石等最為常見,但也曾被誤稱為“石墨”。而且“煤”這個字,正是由“石墨”這一誤稱而來的,因漢魏之際,煤、墨音近也。

“此物從何而來?”

小吏趕緊稟報:“城外山中所出,可燃,最便熔鐵。”

啊呀,是勛心說我知道山西是著名的煤礦產地,但就不知道原來漢末便已有人采掘、使用了,更不知道除了大同以外,敢情河東一帶也有便于開挖的煤礦。趕緊追問:“何人所采,可喚來見我。”

就這樣,小吏很快便把那個曾二狗給領到了是勛面前。是勛詳細探問采煤、用煤的情況,花了將近半個下午,再結合自己前一世的知識,才終于明白了一個大概。

原來中國人很早便已知道煤炭,最早將其作為墨玉的一個旁支,稱為“烏金”或“涅石”,用來雕刻裝飾品。再后來發現了煤炭可以燃燒,起碼在西漢時期就開始了規模不大的采掘。煤炭開挖出來,主要用于冶金業,也有少量無煙煤碾碎以后,添加香料,做成煤餅,供權貴之家取暖——據說,涼州之煤曾正經貢入宮中,而河東之煤品質較次,便沒有這般殊榮了。

曾二狗是家傳的技藝,懂得探礦和挖煤,就靠著這門手藝,跟郡內鐵匠們合作,倒也勉強衣食無憂。他告訴是勛,自己手下有七八個人,每日采煤上百斤。大半供給鐵匠。少量給縣內富戶儲備越冬。是勛問他:“吾若增汝人手。日可采多少石墨?”曾二狗答道:“本縣山中礦藏有限,不便開采,即便再多人手,不過日采五百斤而已。若在小人的家鄉,人手充足,便一日二千斤亦可致也。”

“汝家鄉何在?”

“在北屈縣壺口山下。”

漢代的司隸校尉部河東郡,其轄區大致等同于兩千年后的山西省臨汾、運城二市,可以大致劃分為三個區域:

最東面是山地。并且北有霍大山,南有王屋山,遙遙相望,這部分區域范圍最小,人口也最稀少。中部是河川谷地,包括南面以安邑為中心的涑水谷地,也即兩千年后的運城盆地,以及北面汾河谷地的南段——臨汾盆地,這一地區是河東郡土地最肥沃,戶口最繁盛的地區。西北部為高原山地。也就是日后所謂呂梁山脈的南段,地廣人稀。歸屬北屈、蒲子二縣管轄。

北屈縣也就是后來的吉縣,但縣治偏北,曾二狗所說的壺口山,即位于北屈縣內,瀕臨黃河。《禹貢》中說:“蓋河漩渦,如一壺然。”以此得名,意思是河水到此,洶涌激蕩,漩渦密布,如自壺中傾水——這就是千古勝景的“壺口瀑布”。

是勛此前巡游郡內各縣,其實并沒有跑全,包括白波谷以北、為南匈奴所占據的平陽等四縣,還有正北方的北屈、蒲子二縣,均未涉足。

據曾二狗說,他的老家便在壺口山下,那附近山中煤礦很多,也便于采掘。只是數年前南匈奴曾經肆虐北屈,他家產都被擄盡,這才被迫流亡到了比較安全的臨汾縣來。

《山海經北山經》有云:“孟門之山……其下多黃噩,多涅石。”這是公認中國最早有關煤炭的記載——其中的“孟門之山”就是壺口山,“涅石”就是煤,而不是后來指代的白礬。

是勛于是就跟曾二狗說啦,我給你添點兒人手,送你返回故鄉,開一座大大的礦場,開掘所得,全都官家收購,你肯不肯干?曾二狗當即跪下磕頭道:“既是長官吩咐,小人豈敢不從?”

可是他真料想不到,是勛走了幾天以后,竟然一下子就送來了上千人,當場嚇得他一個哆嗦:“小、小人卻從未雇過這么多傭工……”是勛安慰他:“吾會派遣百名兵卒,隨同前往,助汝建蓋礦場,無憂也。”

是勛這些天一直在頭疼,郡庫之中糧秣不足,他就不敢敞開了招募士兵,這要是萬一袁軍殺過來了,可該怎么辦啊?難道放棄安邑,逃去請求匈奴的庇護不成么?原本打算去跟匈奴以貨易貨,搞點兒糧食來的,但問題自己手里也沒有啥匈奴的必須品,而且平陽四縣如今也缺衣少糧——這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然而是勛很清楚地知道,河東并不缺糧,各縣大戶莊中多年積攢的存糧,加起來恐怕比郡府所貯還要多好幾倍。倘若天下太平,他恨不能就豁出去了派兵去搶,但問題是大戰將至,這會兒可實在不好開罪那些豪門大戶,引發郡內動蕩啊。至于請大戶們捐助,這類主意也不靠譜,正如同魯迅丈夫所說:“愈有錢便愈不肯放手,愈不肯放手便愈有錢。”世家豪門眼中只有家族利益,并且只有短期利益,誰來管你郡府如何,國家如何?有幾個人會理解“無國則無家”的道理?

再說了,就目前而言,曹操跟袁紹一樣,都是軍閥,誰還真能代表得了國家?

所以是勛只能按照張既的主張,平價去向大戶購糧,但問題郡府中的銅錢卻也不多啊。雖說鼓勵商業,但不是那么快就能見成效的,有什么生意可以快速來錢呢?是勛偶在臨汾得見煤炭,這才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正如張既所說:“府庫之錢,一來自山林池澤所出,二便來自于貿易……”山西是座寶庫,地下礦藏無數,但除了銅、鐵等有限的幾種以外,這年月的人們并不怎么知道開發利用,而是勛也只是一介文科男而已,雖有地理、化學的基礎知識,卻完全不懂得如何勘探、挖掘和利用礦藏。

天幸被他發現了煤炭,這東西可有用啊!原本郡府和各富戶鑄造鐵器,多用木炭,那玩意兒價貴不說,產量也不高。要是能夠換成煤炭,則既可省下燒炭的成本,又可外銷別郡,一來一去的,必然能夠賺得不少的收入。

于是是勛便派遣曾二狗返回壺口山采煤。他在返回安邑以后,也立刻下令,今后各縣官府打造鐵器,以及越冬取暖,全都換成燒煤,再以煤炭向各大戶和外郡交易糧食。倉曹掾戚喜回去擺了好幾天的算籌,得出結果,郡中以此收入募兵,可多得四千人也。

是勛心說加上郡內原本的機動兵力,那也才不過六、七千之數啊……算了,聊勝于無吧。于是即日發榜招兵,定額六千,為十二部,分左右二軍,以夏侯蘭和孫汶任左右督。

時光流逝,很快便迎來了建安三年的臘月,是勛來到河東已然三月有余了,政務全都上了正軌,六千兵馬也皆募足,趁著農閑,與服役的土兵一起加緊訓練。年關將近,他分外思念呆在許都的妻兒,曹淼等都有信來,報說家中一切安好,但他心里卻總是不踏實——袁紹應該不會趁著年節發起突然進攻吧?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回家過年呢?

只可惜,這一切全都是悲摧的妄想。

臘日前一日,是勛接到來自司空府的通報,朝廷已經正式下達了對公孫瓚的赦令,隨即袁紹遣使上奏,說既然冀州的戰事終結,他將親率大兵入許,以衛護天子。曹操當然答復說你要來可以,帶大兵就不必啦——隨即寫信給是勛等外鎮將領,說瞧袁紹這意思,是要找借口動兵了,卿等須得仔細。

是勛接到來信,不禁背著手繞室徘徊,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一段話來:

“師出歷年,百姓疲弊,倉庾無積,賦役方殷,此國之深憂也。宜先遣使獻捷天子,務農逸民;若不得通,乃表曹氏隔我王路,然后進屯黎陽,漸營河南,益作舟船,繕治器械,分遣精騎,鈔其邊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三年之中,事可坐定也。”

這是在原本的歷史上,官渡大戰之前,田豐、沮授給袁紹出的主意。后世分析起來,這一戰略謀劃是相當高明的,一方面大兵壓境,威脅曹操兗州腹心之地,同時“分遣精騎,鈔其邊鄙”,迫使曹軍疲于奔命,假以時日,雙方的勢力比將會拉得更開。

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操的勢力已經隱隱趕上了袁紹,加上公孫瓚并沒有被徹底平滅,那么審配、郭圖等人“以明公之神武,跨河朔之強眾,以伐曹氏,譬若覆手”的屁話,也就很難出臺啦。袁紹自稱將親率大軍前往許都,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借口,就等著曹操拒絕哪,便可“表曹氏隔我王路”,正式翻臉開戰。

因而是勛寫信給曹操,說:“吾恐袁紹之謀,乃欲進屯黎陽,漸營河南,益作舟船,繕治器械,分遣精騎,鈔我邊鄙,令我不得安,彼取其逸……”就抄史書上的成句,請曹操一定要預加防范。

隨即擲筆長嘆:估計元旦前后便會開仗,我肯定是回不了家,見不到親人啦……

想到這里,突然又沒來由地一個冷戰——“抄我邊鄙”?正如昔日荀氏叔侄和郭嘉所言,曹家兩大軟肋,一是瑯邪,一是河東,袁紹想調動曹兵,使疲于奔命,好方便他在大后方冀州、幽州積攢實力,等待雷霆一擊的機會,很可能就會派兵攻打二郡。要命了,這兵才剛開始練,倘若高幹揮師殺來,那可如何是好啊?

東線有匈奴給擋著,北線可還空虛哪,不行,我必須得跑一趟蒲子、北屈二縣,做一番實地勘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