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實說,是勛這次倉促發兵遼東,時機選擇得相當糟糕。
其一,便是趕在春播農忙之際發兵,這會直接影響到軍隊的戰斗力和幽州本年的農業生產。雖說兩年前曹操也是春季發兵,北伐幽州的,然而曹操家大業大,軍隊不在乎這點點的弱化,轄區農業生產也不在乎這點點損失,為了突出不意,于袁氏兄弟鬩墻之際直搗其腹心,權衡得失,是必須做出如此決斷的。而如今是勛所管理的幽州不同,論兵力并無碾壓優勢,再因違背天時而倉促發兵,勝算必然非常的渺茫。
是勛的本意,自然是要趕在公孫度初死,公孫康還未能徹底穩定遼東局勢,把州牧寶座坐穩的這一段時間,驟然予以沉重打擊。然而,其實他發兵東進的時候,公孫度還并沒有真的咽氣……
司馬懿疑心病挺重,擔心是逄紀故設圈套,引誘是勛東進,故此請求是勛再派人前往遼東探查,等消息確實了才好發兵,但被是勛否決了。司馬仲達猜到了結果,但沒猜準原因,逄紀之所以向遼東傳遞假情報,本意倒并不是要坑陷是勛。
因為逄紀也很清楚,自己跟隨公孫度的時間并不長,公孫升濟對自己的疑忌之心未能全消。公孫度在日,逄元圖不易為害,那家伙完全有掌控和駕馭自己的實力、信心,然而公孫度若歿,公孫康能否駕馭得住自己,自己會不會趁機掀起變亂呢?公孫父子亦不敢過于托大也。故而逄紀擔心,公孫度在臨終之際,會要求兒子公孫康先殺自己。以絕后患。
逄元圖歸從遼東的時間不久,跟腳不固,羽翼不豐,公孫康真要殺自己,他連逃都沒處逃去。故此眼見得公孫度即將不起。他便趕在老家伙咽氣之前,先向遼東傳遞了假消息,希望是勛能夠發兵東進,則自己利用遼東匆忙集結兵馬御敵的混亂局面,或可亂中取勢,奪得一條生路。
可是公孫度既然未死。則遼東上下人心還算穩固,必然無隙可趁,是勛是不是還能打得贏仗——自家的性命最重要,逄紀暫且顧不了那么多啦。是勛發兵之不合時宜,此其二也。
其三則在于曹操方面。征遼消息傳到許都的時候,曹操正在集結兵馬,整備物資,計劃夏季出師,以伐荊州劉表。是勛也知道自己此去勝算不大,故而主要目的是于遼西一線占據險要,牽制遼東軍,以待曹操的應援。然而曹操雖然此前允許他應時專斷。終究曹家的主要戰略動向不可能圍繞著他是宏輔來運作,南征之計既然已定,就不大可能再往遼東派發援軍——能夠盡量不抽調遼東兵南下。就算挺對得起是勛的啦。
因為這個時候,蜀中的劉備已與漢中張魯握手言和,在法正的謀劃下,將原本的巴郡劃分為巴東、巴西和巴郡三部分——舊日的“三巴”之稱,只是純就地理而言,此后即變成了真正的行政區劃——劉家占有巴郡。而將北方的巴東和巴西全都讓給了張魯。就此兩家重新聯起手來,從南、北、東三個方向進取劉璋。曹操不久前得到稟報。劉備的前軍張飛、甘寧部已然殺到了成都郊外,估計合圍成都只在旬日之間矣。雖說成都城內尚有數萬兵馬。足夠兩三年敷用的糧草,但新近主管情報工作的賈詡賈文和卻判斷說:“眾心已亂,兼之劉季玉素來懦弱,吾料不必三五月,成都必破,劉備乃可得全蜀也。”
此前是勛也曾經警告過曹操,倘若劉備徹底占據了蜀中,就有可能跟荊州劉表聯起手來,抵御北軍;倘若孫家再捐棄前嫌,也與劉表相應,那幾乎就是南北朝的局面啊,南征之途,恐將坎坷。所以曹操要趕在劉備未滅劉璋,或者雖然已經滅了,但自身在蜀中的根基尚未穩固之機,搶先南征,先敗劉表,以避免南方三大勢力結成統一戰線。
是勛眼前擺著一個危機,同時也是一個機會,曹操眼前也擺著一個危機,同時亦為一大良機。但若是勛放棄了他的機會,不倉促以征遼東,公孫家孤懸海外,其實于天下大勢并無多大影響;而若曹操放棄了他的機會,不趕緊南征,則勢力恐怕短期內將無法殺過長江去。故此兩害相權,當此緊要關頭,曹操不但不會應援是勛,反倒可能要求是勛的配合。
此乃是勛出兵時機不佳,緣由之三也。
關鍵問題,就在于這年月的通訊水平太差了,倘若在曹操得到劉備進取成都消息的同時,是勛也接到了這個消息,他斷然不敢孤身去伐遼東。問題蜀中而至許都,千余里也,許都而至薊縣,又千余里,消息的傳輸不可能同步,就此產生了絕大的漏洞,使得是勛一時頭腦發昏,竟而倉促用兵。
曹操接到是勛傳來的通報以后,不禁大吃一驚,隨即覺得自己的腦仁又有點兒疼了,幾乎重要犯病。他急忙召聚謀士們商議,賈詡首先站出來幫是勛說好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乃應其時勢而動也。是宏輔既得丞相允諾,自可專斷,發兵雖不得天時,亦仗丞相之相援也。惜乎南征之事,未及相告,乃至錯算……”
當日郭嘉臨終之際,是勛向曹操推薦賈詡接掌情報工作,原本只是臨時起意,腦海中靈光一閃,等回來以后,越想越覺得這主意靠譜。因而當他聽聞郭嘉已然病死在返回許都的途中,而曹操也特意寫信來通報此事,順便抒發內心的抑郁,是勛趁機就復信重提此議,把賈文和好好地夸了一通。向曹操夸完賈詡以后,本著施恩必望報的原則,他又特意寫信通知賈詡本人,說目前空出這么個職務,對曹家非常重要,我已向主公推薦,主公若真用君時,望君勿辭。
所以賈詡對是勛是心存感激的,因為靠著這個機會,他可以真正擠進曹家的核心班底,去發揮自己的專長,同時也等于為自家打牢了根基。賈文和一生謀劃,專為保命,逮著機會也想進一步攀升,他倒并沒有爭權奪利之心,但也恐怕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場,則曹操可以隨便逮個機會就卸磨殺驢。如今終于靠著新任命而固其權勢,如何會不感激薦舉人是宏輔呢?
這正是賈詡趕緊站出來幫是勛說好話的緣由所在——站在是勛的立場上來看,他此番倉促出兵,不為無謀,不算大錯;雖說就全國局勢而言,時機挑選得很糟糕,但亦不可苛責并深罪其人也。
聽了賈詡的話,曹操微微點頭,但隨即又搖頭,說你講的我都明白,但是宏輔若單獨發兵,在沒有我派發增援的前提下,勝算究竟有多大?我們又該當如何應對這一局面呢?
荀攸直言不諱,說宏輔此番出師,與丞相前日追討蹋頓、二袁不同,夏季未至,并無雨水阻隔通路,只要規劃得當,直接把戰線前推到遼水岸邊,問題是不大的。只可惜兵數有限,又無大將坐鎮,想在遼水畔擊破遼東軍主力,難度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只恐遷延日久,等到夏秋漲水期再無進展,則后路一斷,糧秣難繼,就容易被敵軍趁隙擊破。
荀攸拿出上中下三策,請曹操定奪:“急遣使以阻宏輔,命其退兵,此上策也,然恐敵前遽退,恐為所趁;遣一大將相助,若能渡遼水則可繼進,若不得渡則及早退兵,此中策也;任其自定行止,我即南征,不遑相援,此下策也。”
荀攸本人是建議取上策,直接要求是勛退兵的,那樣即便在后退途中遭到敵軍的追襲,損失也不會很大,不至于傷筋動骨。賈詡卻贊成中策,先讓是勛往前打一段再說——不過是勛麾下并無強將,他本人參謀能力無雙,做主將的經驗不夠豐富,這確實是危機所在,必須命將前往應援。賈詡說:“丞相前既允宏輔專斷,而軍初進、陣方合,勝負未分即召還之,恐傷其心,并動搖其威望也,再使鎮幽,不亦難哉?”你原本答應得好好的,現在還瞧不出輸贏勝負來呢,就要求是勛退兵返回幽州,他在當地的威望必然下降啊,那還能夠繼續穩固地守備地方嗎?
曹操沉吟良久,他本身自然希望是勛不僅僅具備參謀之才,真的率軍上了前線,也能打得贏仗——終究遼東的形勢,是勛肯定比自己,以及自己麾下這票謀士要清楚啊,他倉促出兵,或許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呢。若能在自己南征之際,是勛亦于遼東擊破公孫,則不但后顧無憂,還能極大地提振士氣,進而威懾劉表、孫權,豈不是好?所以——咱就取中策,給他派員上將去幫忙吧。
考慮到平原決勝,騎兵非常關鍵,而一旦自己真的殺到長江邊上,則騎兵就變成雞肋了,所以曹操最終決定,派遣夏候淵率精銳騎兵兩千人往援是勛。臨行前還特意交給夏侯淵一份密旨,說你到了前線仔細觀察局勢,分析雙方實力對比,倘若覺得勝算不大,即宣此密旨,命宏輔即刻退兵,勿得自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