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宮所部涼州兵不足二萬,其中有胡騎約兩千,統將李封。李封并非普通戰將,本兗州大族子弟,呂布入兗的時候,乃與山陽薛蘭等往詣,得到任用。然而呂布麾下戰將無數,此二位并非一流人才,平素只負責后勤統籌、運補而已,加之常以身世自衿,頗為魏續、侯成等人所嫉,故此呂布入涼以后,即將他們撥隸在陳宮麾下聽用。
陳宮也不大瞧得起此二人,但終究同為士大夫,跟他們總比跟魏、侯、張、高等純武人要多點兒共同語言。此番入關,因為呂布早把精兵猛將全都帶走,往征金城去了,故而只能拔彼二人統軍——李封將騎、薛蘭將步。
在原本的歷史上,此二人在呂布自任兗州牧之時,即被分授治中、別駕等文職,后屯鉅野以敵曹操,曹操攻之,“布救蘭,蘭敗,布走,遂斬蘭等”——算是因為是勛的小蝴蝶翅膀煽動,得以逃過戰死之難的幸運兒。
不過他們的幸運到此也戛然而止啦。北山南麓,夏侯淵親率騎兵沖陣,李封以涼州胡騎迎之,卻因為促起不意而隊列散亂,才一眨眼的功夫,便被夏侯妙才直突至大纛之下。
李封雖然得將騎兵,但屬于“矬子里拔將軍”,弓馬之技原本平平,才正忙著呵斥部眾,重整軍列呢,眼見敵將沖至<,匆忙挺槊相迎,結果被夏侯淵輕輕巧巧地撥開,一招刺中左臂,“當啷”一聲。兵器落地。李封嚇得魂飛天外。撥馬便走。隨即便又被一槊正中后心,翻身落馬——眼瞧著是活不成啦。
將領既死,涼州胡騎更是一哄而散。夏侯淵心中連呼“僥幸”,不敢停步,繼續前突。可是才跑出一箭之地,果不出其所料,當面又撞上了后面薛蘭所率的涼州步陣。
倘若陣中只有薛蘭,估計又可為夏侯淵所輕取。問題陳公臺亦坐鎮于此。陳宮雖為謀士出身,終究跟隨呂布轉戰各方,常被付以方面之任,經驗累積,將兵之道亦逐漸稔熟。他一見前鋒騎軍混亂,便知不好,匆忙勒束步卒,不急往救,反倒就地停步,匆匆立起陣來。
當下長矛在前。刀盾在后,弓箭手于左右及各部間隔之間遮護。魏軍才剛蹴散敵騎。戰馬尚未減速,便突逢敵陣,一時收勢不住,已然直入弓箭射程之內了。陳宮令旗搖動,軍中戰鼓擂響,當時便箭如雨下——魏軍當先數十騎紛紛中箭,倒跌下馬來,就連夏侯淵本人也險險被創。
夏侯淵一見不好,匆忙一勒韁繩,撥過馬頭,便欲自敵陣左側迂回而行。
長矛兵本是騎兵的克星,非鐵甲重騎不能破也——當然啦,那是指正面對沖,而因應戰場情況,其實騎兵有太多別的手段可以摧破長矛兵陣了,比方說側翼襲擾、回環調動,等等——這時候本是中國重騎兵的初生之日,待南北朝乃臻大成,但既名初生,自然防護力還難以正面對撞長矛兵陣。故此夏侯淵一見敵陣已成,便即匆忙轉向,不敢直攖其鋒。
問題魏軍騎兵已然沖過一陣了,原本還略顯密集的陣形為與敵騎相沖之需要,逐漸松散,馬力有疾遲、人心有勇懦,再加上與敵對戰,前后距離也逐漸拉開。夏侯淵一馬當先,側向馳出,身后部屬習慣性地銜尾跟隨,便如同一條長蛇般在涼州軍陣前陡然曲折。就此涼州軍首輪射擊便已建功,此后又射三輪,輪輪不空——魏軍陣列因此而更形散亂。
于此同時,長矛軍陣已然在陳宮的指揮下齊齊側轉,隨即發一聲喊,踩著鼓點洶涌向前。魏騎中不少轉向才剛完成,便被敵矛從肋側刺中,痛呼墜馬——既然墜馬,自然再無生理。
涼州軍刀盾手亦趁機跳蕩而前,魏軍后半陣列就此被死死咬住,陷入了混戰之局。夏侯淵本已將將脫出險境,轉過頭去一瞧這般情景,怒得毛發盡豎,當即撥轉馬頭,返身救援。他弓馬嫻熟,身旁又皆百戰親衛,側向再沖敵陣,敵軍矛長不便轉向,陣勢瞬間亦被割裂。
薛蘭身在前陣指揮,不禁高聲吼叫:“結陣,結陣!敢退后者,必斬無赦!”夏侯淵遠遠望見,即暫收槊,在親衛的掩護下抽出弓來,一箭離弦,如同閃電霹靂一般,正中薛蘭當胸,對方慘呼一聲,倒撞下馬……
夏侯淵趁機重新聚攏人馬,十停中已然去了兩停,余部也皆疲憊。眼瞧著涼州軍雖已泰半混亂,尚有數陣圍作圓圈,仍在苦苦支撐——此即陳宮所在是也——而益州軍又已從西面狂奔追來,看看逼近。他知道若再耽擱片刻,必陷死地,于是毫不猶豫,招呼兵馬:“速退,吾來斷后!”
于是且戰且走,直殺得汗透重衫,血沃征袍。好在益州并無什么騎兵,而步卒們疾奔而至,不但陣列難整,氣力也皆大打折扣,才被夏侯妙才親殺十數兵,而自身竟然未被一創。眼見得本軍漸退漸遠,預料敵方難以追及,夏侯淵不禁“哈哈”大笑,將槊一擺:“吾等亦可去矣!”
劉備、法正,并騎從后追趕,遠遠望見這般情景,劉備不禁急道:“若不能留下夏侯,此戰雖勝猶敗也!”法正微微而笑:“主公勿慮,擒斬夏侯,正其時也。”于是搖動手中令旗——
法孝直非僅獨坐帷幄,統算運籌之輩,他對戰場節奏的把握、控制,亦具備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極高天賦。此前得報夏侯淵向東而躥,劉備就說啦,咱們趕緊整列,慢慢跟過去吧,希望陳宮可以把他多留下那么一會兒。法正忙道:“臣恐公臺非夏侯之敵也——公臺雖能謀,惜其軍中并無斗將,此番曹兵爭道而走,徒恃軍陣恐難留之。吾當急踵其后!”
劉備有些不大以為然,可是最近他信賴法正甚深,法正說東,他不說西,幾乎都快成習慣了,而且眼瞧著法正說完這句話,先就催馬而前,沖過了自家的馬頭。于是本能地雙腿一磕馬腹:“孝直且慢,吾與卿同追。”就這么著大軍跟不要命似地拔足狂奔,終于堪堪咬住了魏軍的尾巴。
其間劉備多次提醒法正:“可先使我騎往追。”益州軍再怎么不趁戰馬,幾百騎還是拿得出手的。劉備心說步兵都快跑散架了,怎么可能攔得住夏侯淵呢?不如先讓騎兵頂上去,拖延一段時間,好容許步兵先緩緩勁兒,也整整列。然而法正卻總是搖頭:“此刻發騎,是自取死也,于大局無益。”
直到夏侯淵自以為殘軍都將逃出生天,為此長舒一口氣,擺槊欲走,法正才猛地踩著鐙,就馬背上直起腰來:“擒斬夏侯,正其時也!”搖動了手中的令旗。只聽一聲呼哨,原本跟隨在陣側的數百名騎兵猛然加速,當先一將身高肩厚,國字臉,大眼濃眉、獅鼻闊口,伏身挺槊便直取夏侯淵。
劉備軍中騎兵雖少,素質卻精,將近半數都是他當年從青州平原帶出來的冀州常山兵——為什么平原郡帶出來常山國兵呢?正因有一常山之將,因不滿袁紹奪州,乃自本郡募得義從,往投公孫瓚,旋為公孫瓚遣往劉備處,劉備即使其密返故鄉,招來善騎射的良家子數百人,以為自身親衛。
此將非他,正常山真定人趙云趙子龍是也。
趙云為劉備主騎,所部常山騎士皆驍勇敢戰,劉備先后敗躥青州、荊州,又入益州,這支兵馬每有折損,即選新募善騎者,并各處搜求良馬充之,始終保持四、五百人之數,為其麾下唯一的,也是最具戰斗力的成建制騎兵部隊。益州其余騎兵多為將領親衛,而這支部隊數量最多,則可算是劉備的御用親衛,向來不肯輕用。
劉備一直說讓騎兵先頂上去,就是指的這支部隊,他對趙云所部十足放心,深信必可牽絆住夏侯淵也。可是法正就沒那么信心滿滿了,心說咱們就這么點兒騎兵,真要傷損大了,你非得惋惜得吐血不可——戰機不到,豈可浪擲?
一直等到這個時候,法孝直才終于作出準確判斷,并且下達了發軍之令。趙云早就急得三尸神暴跳了,一見令旗搖動,當即身先士卒,直薄敵陣,挺槊朝著夏侯淵便刺。
夏侯淵猝不及防——對方要有足夠一戰的騎兵,他估摸著早就該派出來啦,既然不見蹤影,那定然是無力阻礙自己啊——再加上久戰而疲,更以為勝券在握而一時疏忽,竟然被趙云瞬間便突至身后,狠狠一槊,正中后心。夏侯妙才大叫一聲,奮力將腰一擰,趙云的槊尖仍在對方體內,一時抽拔不出,竟然“咔嚓”一聲,槊桿折斷!
趙云驚得就是一愣啊,心說早聞夏侯之名,可是沒想到竟然有那么大力氣!我這桿槊以積竹為桿,鐵釘加固,纏以絲帛,層層涂漆,就算自己拼勁全身氣力就大腿上來折,也輕易折它不斷,對方還受著傷呢,竟然一擰腰就給折斷了……此人究竟是神是鬼?!
才自驚駭,但見夏侯淵擰回腰來,瞪目于他,舉槊一指:“好,好……”兩個“好”字出口,突然眼瞳上翻,脖子一仰,便即倒栽于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