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現編的寓言故事很簡單,說有個老頭兒臨終的時候,留給兒子一百畝地,說其中藏了十萬錢,兒子不懂種地啊,只當是真有埋錢,就雇人去挖,連挖三年,屁也沒有。他當老爹是在騙自己,一怒之下就把地賣給鄰居了,鄰居善加耕種,僅僅三年,農產品的收獲就值得十萬錢啦。
當然啦,寓言歸寓言,地價、糧價,那都不能細揪,百畝、十萬錢云云,只是隨便給個虛數而已。是勛的意思是說,西域本來是塊肥田,好好經營,將能有很大產出的,結果漢武帝不懂其中道理,用不得法,所以才使得晚年國家貧弱——這還真不是經營西域所必然造成的惡果。
“孝武皇帝五度出塞以擊匈奴,兵卒多喪,戰馬十不歸一。軍用不足,乃重課商賈,中人之家十破。即無輪臺之戍,乃可久長乎?且戍輪臺者,不過數千兵也,漢之大,豈數千軍需難以資供者耶?”
又不是派了好幾萬遠征軍團出去,一打數千里的,哪有這點兒閑錢都掏不出來的道理呢?
說到這里,話題突兀一轉:“前在中原,各將當道設卡,以剝行商,所得以充軍資。吾乃奏之魏公,使皆罷撤,各郡定稅,以輸朝廷,商賈繁盛,所得不菲。魏公乃能芟夷群雄,虎踞河上,所得二力,一曰屯田,二曰興商。乃知商賈之道,古已有之,斯殷人因此而名,于國非病。
“昔秦末播亂,土地荒廢。人從末業(商業),高皇帝以是遏止之,以商為賤。然農為國本,商亦其枝,本不固而木死。枝不繁木亦無以為茂也。人之所需,豈獨在田地之間、織機之上耶?鹽鐵因商而布,錢帛因商而流,使其百里之內,不相販鬻,老子所謂小國寡民者是也。非我煌煌之漢也。”
當然啦,這年月的士大夫,沒人會真想把商業行為給徹底禁止嘍,但同時也很少有人足夠重視商業。在他們看起來,商人之于國家。就好比是灑掃之傭之于家庭,離了這類傭人,家里就臟了,但真不會有誰認為這種傭人有多么重要,必須給予鼓勵和賞賜。
此外士大夫們還對商人有種天然的敵視,而這敵視分明來自于嫉妒——好么,我寒窗苦讀,詠史誦經。終于能夠做官了,連朝廷俸祿帶貪污所得,還沒你們商人隨便跑幾趟賺得多。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旦得著機會,我就要讓你們破家,把錢財全都給我繳上來!
所以是勛還必須更往深一層解釋。他說啦:“人之所欲,無窮盡也,有所欲乃能立志。無欲者于國無益……”說白了,人類的才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原動力。比方說有個窮山溝。不通商賈,其居民就光知道耕作果腹。織麻御寒,那么勞作成果只要夠自己一家人用的就成了,其余閑暇都可以用來發呆或者造人。某天有個商賈來了,給他們帶來了鐵器,帶來了陶器,使他們花更少的精力就能夠獲得更多的產出,只是短時間內必須生產出比平常更多的產品才能購買得起。于是部分農人憧憬著更悠閑的將來,就被迫要在近期內更加努力勞作啦。
過了一陣子,又有商賈到來,帶來了牲畜和絲織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對于這山溝里的農人也算是奢侈品啦。想要得到這些奢侈品,就必須更辛苦地勞作才成,可是勞作之后,生活也變得更舒適,更充實,更有意義了。
“孰謂食肉衣帛,為奢靡耶?國方貧弱,吾不得不為耳;國乃富強,人人得而食肉衣帛,吾勤勞所得,何謗之有也?孟子見梁惠王,云:‘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為其時國弱而民貧也。今吾衣帛而食肉,豈貪腐奢靡者耶?”
咱們幾個可全都沒到五十歲啊,更別說七十歲了,按照孟子跟梁惠王說的,那都沒有穿絲綢衣服和吃肉的資格。難道說咱們都是奢靡腐化之徒嗎?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就算大亂未終,現在的漢朝也比過去的梁(魏)國要富強多啦。國強民富,這不正是咱們所追求的目標嗎?為了這個目標,就應當放縱百姓的,開闊他們的眼界,而振興商賈,正是最好的刺激手段。
楊阜聽了,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可是又挑不出錯來,不禁捻須沉吟:“縱人之欲耶?有欲而恐放辟邪侈,無所不為矣。”
是勛撇嘴一笑,心說我這套說詞確實跟傳統的儒家理論離得有點兒遠,咱還得想辦法給兜回來——“是以乃須謹庠序之教,申孝悌之義,教化因此而興。古時人如禽獸,逐食而走,然卿等得見狼豺否?即此兇暴之屬,亦知得食而群分之,知贍養同種之幼,豈狼豺之仁過于人耶?孟子故云‘人之初,其性本善也’,斯乃禽獸之性也。人之與禽獸異者,有所欲而能逞其欲,逞其欲而能不失仁心,斯所謂儒矣。”
人的天性都是善良的,但這種善良還并不脫離動物性,只有能夠改造自然,追求并獲得更大的,同時還不泯滅這種本性,才是人之與禽獸相異之處。儒家所要引導的,就是這樣一條道路。否則大家伙兒都窮著就好啦,“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全都半饑半飽的,并且小國寡民,三五成群,保證內部最和諧了。但那跟普通的群居動物又有什么區別?
楊阜、姜敘是徹底聽傻了——一則是勛所言,確實有點兒超前,二來他事先沒有準備,東一榔頭西一錘的,系統性不強,但偏偏言辭便給,圓融自洽,你還挑不出什么漏洞來。旁邊兒閻行更是滿腦門的霧水,最終把手一攤,說我是大老粗啊,侍中您能說得更簡單明了一些嗎?
是勛說要簡單的。也有啊。垂下頭去瞧了瞧食案,蘸點兒唾沫粘起一粒漏網的芝麻來,展示給三人看:“此胡麻也,即張騫通西域所得。昔孝武皇帝使征大宛,獲天馬。若以之儲御苑,止逞君王私欲耳,若以之配凡駒,漢馬所以耐戰。張蹇并得苜蓿,若以之植上林,止娛君王耳目矣。若使繁衍廣布,漢馬所以蕃息……”
閻行一拍食案,說您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關于戰馬的事兒,我比他們都懂啊。我們涼州所以能產好馬。一是種好,故老相傳就是因為從大宛國引入了天馬為配,二是食料精,很多地方都種了苜蓿,馬最愛吃那種草啦。由此看來,經營西域也并不能算是純粹賠本的買賣嘛,光這兩點好處,就值得咱們把那片土地給牢牢看起來。
是勛說不止這些。張騫從西域引進的物種很多,還有胡麻(芝麻)、石榴、胡蒜(大蒜)、胡瓜(黃瓜)、蒲桃(葡萄)、胡椒,等等等等。豐富了咱們的餐桌,同時也給了農人更多的種植選擇。大家伙兒都知道,人不是光靠吃糧食就能健康的,各種蔬果得夾雜著食用,方為養生之道。可是中國廣大,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適合種植各類蔬果的。引進的物種越多,可選擇性也就越大。
關鍵是——“瀕海之人。食魚為賤,販之內陸。價可十倍;楚之產橘,淮北為枳,若以北售,價亦十倍。商賈以是乃富,國家課其行稅、坐稅,府庫亦可充盈。班孟堅云遠國貢翠羽、通犀,國君乃奢,然若輸以良馬,軍兵強矣,輸以旃罽,民不畏寒,稅課興利,國用饒也。
“吾知西域多荒漠,間有泉水,乃成綠洲,其地褊小,不便墾殖,然控扼商路,得稅億萬,竟砉然而能成國者矣!”
閻行聞言,不禁撫掌而笑,說我徹底懂了,控制了西域,好東西可以源源不斷地送到中國來,咱們多余的物產也可輸出遠國,就如同與羌胡互市一般,而且還能趁機課稅,得到一大筆收入。所以只要鼓勵商業,保障商路,國家就不會困窮,到時候養幾千個兵戍守輪臺,那算多大點事兒啊。
是勛說對了,彥明你果然是聰明人啊——你瞧那倆貨可還在冥思苦想,不得要領呢,你這兒都已經快要出師了。士大夫總是如此,什么事情都要琢磨出一個道理來,但我又不是學經濟的,還真沒法三言兩語把道理給你們說清楚嘍。其實事實擺在這兒,還需要什么道理?興商可富,控扼西域乃可興商,就是這么簡單。
興之所至,干脆詠詩一首——這時候的是勛遠可非當日雷澤詩會時候的生手啦,你讓他當場做首詩超越建安七子,那是扯淡,隨便震震楊阜之類政才大過文才的地方士人,還是并不為難的:
“河回道乃絕,絕域自有鄉。鑿空何期見?宛馬世之良。遠夷東向揖,殊珍陳未央。盛德不可食,役民不為臧。鈴聲遙過磧,馱練出敦煌。降胡旄頭滅,自茲漢道昌。”
這首五言九成是原創,當然也有借鑒——還算不上抄襲——首先,“鈴聲遙過磧,馱練出敦煌”出自張籍的《涼州詞》“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句;其次,結句取自李白的“胡無人,漢道昌”。詩不甚佳,倒也四平八穩。
楊阜、姜敘琢磨了很久,仍然只是暫且認同了是勛的看法,大致還處于知其然而并不明其所以然的狀態——是宏輔那是什么人啊?天下才杰之士,魏公的左膀右臂,又是經學大家,他說出來的話不可能沒有道理,只是咱們愚鈍,尚且未能參透罷了。他說經營西域不但不會給國家帶來負擔,反而能夠充實國庫,好吧咱們暫且信了,具體該怎么操作呢?且等先通了西域,到時候再向他詳細請教吧。
可是姜敘想了半天,不禁又問啦:“侍中可將此理稟之于魏公與呂將軍乎?”是勛說魏公雄才大略,哪兒用得著我多說啊——其實曹操的思想沒他說得那么先進,不過通過是勛竭力鼓吹振興商業和與鮮卑等外族互市,曹操多少見了點兒內貿和外貿的實利,所以才勉強應允而已——至于呂布:“暫不可使其知也。”
姜敘不明白了,為啥呢?為啥呂布就不應該聽聞你這番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