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皇族貴人”,自稱姓魏名叫文成,話才出口,馬鈞和曹蛟就全都傻了。
馬鈞不禁追問:“貴、貴人與天子何、何、何親?”
那貴人微微皺眉,說原來你們沒有聽說過我啊——也對,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兒,皇家之事,如何曉得?“本貴人乃皇族近支,當今天子是本貴人從叔父也。”
馬鈞是徹底迷糊了……既說身為皇族,那就應該姓曹啊,怎么倒去姓了魏?若說是國戚,天子為本宗,是太尉岳家曹仲恢、曹叔元是一支,曹護國子孝是一支、曹輔國子廉是一支,此外還有十好幾個家族,子弟繁多,要說誰娶了魏氏女,而自己不知道,那再正常不過啦。皇族國宗,自稱是天子的族侄,而偏偏姓魏……難道是過繼他姓的?沒聽說過啊。
而且士人例取單字名,皇族雖說原本并非世家,好歹也是漢初曹丞相的苗裔,若無特別理由,就沒道理給子弟取雙字名啊。若說名某而字文成,尚有可言,然而對方竟然說名叫文成……這就不似貴人之名哪。
馬德衡一腦袋的漿糊,不禁轉過頭去注目曹蛟,那意思,你懂嗎?你要也不懂,就開口再給問問?卻見曹蛟朝自己擠一擠眼睛,隨即轉向魏文成:“多承貴人相告,小人等告退。”扯著馬鈞的衣襟,步步后退,一直縮到了馬車旁邊。
魏文成也不來理他們,自顧自在鄉農們的簇擁下揚長而去。馬鈞還畢恭畢敬地拱手相送,一直等幾乎瞧不見人影了,這才轉過身來問曹蛟:“鱗長已、已……曾聞此貴人否?”
曹蛟心說我曾聞個屁啊,不禁一撇嘴角,訕笑道:“皇族如何姓魏?此必野氓假其名以欺鄉愚耳……”那必然就是個假冒皇族身份招搖撞騙的騙子,您還真琢磨他究竟是什么來頭哪?
馬鈞不禁皺眉:“果、果有人敢如此妄為乎?”曹蛟說天高皇帝遠,鄉下百姓又沒見識,做出什么荒謬的事情來都不奇怪啊,不過呢——“吾等既見。不可不究也。”咱們不能當作沒瞧見,必須把這混蛋給逮捕法辦嘍。
馬鈞問道既然如此,你干嘛扯著我后退,放他走了?曹蛟解釋說:“鄉愚無知。已為所惑,吾等無拳無勇,驟然揭破,恐反受其害也。”一瞧你就是個不能打的,我也差不太多……咱們身后只跟著兩名兵卒。對面可有好幾十個農夫哪,且還都扛著家伙什兒,真要沖突起來,咱們必然吃虧。這鄉下地方,真把咱們幾個打死了,挖坑一埋,就算神仙也算計不到啊!
聽了這話,馬鈞倒不禁有些后怕,說那咱們趕緊啟程,渡過洧水。前往許昌去告官吧。曹蛟笑道:“假冒皇親,重罪也,若得發之,大功一件……”最好咱們能夠親手拿下他,那才能穩占這一功勞——“吾隱約記得,東向十里有屯,可即取屯兵來捕。”
馬鈞心說好吧,那我就再相信一回你的記憶力。于是匆匆上車,繞道而東,果然走了還不到十里地。便見畎畝、人家,大群農夫在田間耕種,布散均勻、進退有法,瞧著就不是庶民百姓。而是屯農。曹蛟問明白了典農司馬所駐,驅車前往,來到一處小院外,下車叩響院門。時間不長,有一少年應聲而出,遠遠地瞧見馬鈞。趕緊拱手鞠躬致禮,然后才轉向曹蛟。
馬鈞站在車上望去,但見此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但身量已經比自己都要高上半頭了,細眼黃面,尚且無須,身穿一襲麻衣,頭上卻戴著黑色巾幘,是個斗食小吏模樣。
曹蛟大大咧咧地問道:“吾君自都中來,可喚司馬來見。”
那小吏垂著頭,低聲回復:“司、司馬出外……未、未知上、上、上……”
啊呦,馬鈞心說今天竟然碰見一個同病相憐的!他瞧那小吏年紀雖輕,但儀容整潔、態度從容,禮儀也頗標準,不象是驟見上官,才嚇得連話都說不順溜了,必是本就有口吃之病啊。
要是換了旁人,聽小吏這般回話,估計直接一巴掌就搧過去啦,問題曹蛟此行奉馬德衡為君,要是因為對方口吃就不耐煩,馬鈞心里又會怎么想呢?哦,你平常對我的態度和耐心都是假的,僅僅瞧在我印綬的份兒上,其實心里也一定在嘲笑我的口吃病吧?
所以曹蛟只好咬牙忍著,等那小吏把話講完。好在隨即門內又奔出一名小吏來,站在同伴身旁,接下了他的話語:“未知上官職司、名諱,可能見告否?”
這第二名小吏,瞧年歲與前一個差相仿佛,但是個頭竟然更高,而且膚白若雪,箭眉朗目,儀容幾乎可比女子——還是美女——更多一份勃勃英氣。就連曹蛟這種毫無龍陽之癖的,都忍不住多瞧了他兩眼,這才明白:即便是男人,只要長得漂亮,那都足以賞心悅目哪。
當即回答道:“吾君乃兵部屯田司令史馬,今奉部諭,梳理陳留、潁川屯田。可速喚汝等司馬前來。”
“司馬因事遠行,恐今日不得歸也。既云所奉部諭,末吏等可得一觀否?”
曹蛟一撇嘴:“汝等何人也,而敢云欲觀部諭?”
第二名小吏再度躬身:“末吏為給農司馬,勃海石苞。”第一名小吏趕緊接口:“末、末吏為都、都尉學士,義陽鄧艾。”
給農司馬是典農司馬的屬吏,一般情況下最高秩百石,不過瞧這小吏的服色,估計也就斗食。都尉學士,全稱應該是典農都尉學士,聽上去挺高大上的職務,其實所謂“學士”,這年月跟“令史”相同,都是低級辦事員的通稱——他應該是本地秩比縣長的典農都尉麾下小吏,也是斗食。
曹蛟皺皺眉頭,問說既然典農司馬不在,你們這兒可有老成的沒有,速喚出來相見。石苞趕緊解釋:“本屯司馬所屬僅二吏,一隨司馬去也,二即末吏。鄧學士乃為都尉遣來,暫襄本屯事務。”
一個屯五十號人,加上婦孺不足百數。也就是個小村莊,當然不可能安排太多的官吏,一般典農司馬以下,也就兩三名副手。還都是半脫產的,這一下子跑出來倆,院里再沒別的吏了,也在情理之中。
曹蛟轉過頭去,望向馬鈞。那意思,給不給這倆小子瞧公文哪,跟不跟他們說遇見“皇族貴人”之事哪?這主意還得由你來拿啊。
馬鈞跟那鄧艾同病相憐,天然便生好感,再瞧石苞秀美絕倫,那也不會討厭啊——他自己也才十八歲而已,比這二吏大不了多少,故此也沒有輕視對方年輕的道理。于是略略點頭,跳下馬車來,就從懷中抽出了兵部的公文。
曹蛟接過公文。又遞給石苞,石苞、鄧艾倆腦袋湊在一起,匆匆一瞥,便即明了——這真是本部該管的上官,確實從都中來,目的是梳理二郡屯田。于是畢恭畢敬奉還公文,跪下來朝馬鈞大禮參見,并且說:“請令史院中稍歇,末吏整治酒食,以相款待。”
曹蛟說不用了。目前正有一樁大事要辦,你們趕緊把屯內可戰之卒點發起來。于是便簡潔明了地把適才遭遇之事說了一遍。石苞、鄧艾聞言,不禁面面相覷——我靠還有這路事兒哪!吾等屯民,輕易不出屯所。竟然就沒聽說附近十多里內,竟然杵有一位“皇族貴人”!
石苞、鄧艾,分工明確——石苞這張臉就是用來待客的,當下仍然懇請馬鈞入院稍坐,他自己跟隨侍奉;鄧艾不怎么會說話,便即撩起衣襟。一溜疾奔,眨眼間便消失了蹤影。
時候不大,院外喧嚷聲起,石苞請馬鈞出外觀看,只見門口整整齊齊地排著十多名屯農,全都是大小伙子,十八歲往上,三十歲不足,膀闊腰粗,手執兵杖——鄧艾就站在隊列之先,腰間掛上了一柄鐵劍。
——即便屯農也都是裝備武器的,雖然只是些粗劣貨,并且除非奉命,武器全都收納在庫房之中,不得隨意取用。這鄧艾主意也挺大,未得本屯司馬號令,直接就把武庫給開了。
曹蛟不禁皺眉,就問石苞,說你們屯就這么點兒人嗎?夠用嗎?
石苞尚未回答,便聽鄧艾大聲稟道:“無、無妨也。閣下云蒲氏數、數十人,料姜氏未足此數,并彼、彼、彼宵小所攜,不過百余,且所持者耒、耒、耒、耜耳,吾等足以當之。今方農、農時,出卒多,恐、恐、恐無益也。”
似乎一站在隊列之首,佩上了劍,這鄧艾的氣宇就變得截然不同,從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勃勃英氣,更要勝于石苞,而且說話也順溜多了。馬鈞卻在想,這孩子膽子倒真大,倘若換了是我,在上官面前哪兒還開得了口啊……
嗯,曹蛟說得沒錯,只要膽子大,不緊張,自然口吃之癥可以輕減。
于是曹蛟、馬鈞重新上車,往來路馳去,石苞與鄧艾領著屯農在后跟隨。估摸著此時那些鄉農正聚集在姜氏邨“說理”哪,鄧艾稔熟道路,于路指引,未足半個時辰,便即趕到。
可是到了地方一瞧,馬鈞傻眼了——這哪兒是跟鄧艾所說的一百來人啊,村頭地間,烏央央擠了好幾百口。兩邊倒是壁壘分明,一邊是自己來時所遇見的蒲氏鄉農,另一邊應當是姜氏族人,老弱婦孺,全都聚齊,最前面數十名大小伙子,也都扛著耒耜、扁擔,等等各類工具。
兩伙人中間,就是那“貴人”魏文成及其家丁啦,就見那廝雙手插腰,正在侃侃而談:“汝等不聽我言,乃敢作反么?!”
姜氏倒是也挺畏懼這名“貴人”,就見一老者拱手回復:“貴人容稟,非吾等敢不遵君命也,竊犬云云,實乃枉誣,還請貴人明察……”
曹蛟駕車而前,距離對方十余步外停住——是馬鈞伸手拍其肩膀,讓他停的,馬鈞心說這眾寡之勢太過懸殊啊,要怎么從那么多鄉農圍繞中逮住騙子呢?要不咱們還是先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