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之中都洛陽,與東漢雒陽城規模仿佛。當初既受禪讓,定都于此,即命工部尚書和洽營修城池宮室,和洽上奏,以“漢衰魏興,陛下受禪,德追堯舜,并定播亂,功過光武”,新城當比舊城宏偉,才能展示新朝氣象。然而曹操素來不喜奢靡——雖然近年來也略略有些放縱——乃即批示:“不必也。”
毛玠趁機提出,雒陽城池之宏偉,乃歷代增筑所成,漢光武營建之初,必非其制,而如今天下尚未底定,府庫并不充盈,就應當小其規模,以待后人。曹操得奏,不禁冷笑:“孝先乃以為朕終不能平蜀,功不過漢耶?”據說毛玠之所以最終去位,也有在這方面忤逆帝心的緣由在內。
總之,新的洛陽城幾乎是完全按照舊城規制而建,只在細節上因應時勢,作了一些調整。城周一萬一千五百步,北依陽渠,南接鴻池,遙望洛水。其城西有白馬寺、平樂觀,出觀西行五百步,曠野無垠,林木參天,點綴亭閣宮闕,就是著名的皇家園林——上林苑了。
上林苑本在長安城西,始建于秦,西漢增廣,逮劉秀東都雒陽,辟其西側為苑,乃亦取名上林。不過雒陽的上林苑比之長安舊苑,規模要小了很多,這一是受地形影響所限,其二么——據說東漢諸帝大多不喜弋獵,故此對于那些過于空曠的林苑也就不怎么肯上心。
東漢朝雒陽周邊的皇家園林很多,除上林苑外,尚有廣成囿、平樂苑、濯龍園、鴻德苑、顯陽苑、靈臺苑、西苑、西園,等等,但規模皆不如上林為大,少曠野、林莽,而多亭臺樓閣——說白了,上林主要是皇家獵場,其它苑囿才是真正意義上可資逍遙游賞的園林。
不過曹操揮鞭執槊,以武功而得天下。與東漢諸帝不同,其性頗好狩獵,故此東漢舊苑大多已然廢棄,也不重修。卻唯獨把上林苑給恢復了起來。并且新的上林苑還包括了其東部的舊顯陽苑,規制更為宏大。
上林苑北陽渠,南洛水,西則瀍水,南北距離與洛陽城相仿佛。東西則三倍過之。據說毛玠聽聞此事后,曾私下里說:“三水相包,若開渠導流,可得良田三萬畝,活民五百戶,何得以活鷹犬熊鹿耶?”此言自然瞞不過曹操,于是毛孝先的結局也便可以料定了……
時正秋末,草長鹿肥,動物們都拼命地搜尋、補充食糧,以備即將到來的艱難寒冬——此正弋獵之良時也。上林苑內。正有一隊騎士呼嘯縱橫,執弓射獵,不過很明顯的,也無禁軍衛護,亦不張天子旌旗,并非曹操又一時興起,跑上林獵鹿來了。
或騎或步的從卒暫且不論,真正射殺獵物的,一眼望去,都是一些貴介青年。個個衣錦被繡,冠帶輝煌,其弓既勁,其馬又良。當先一名男子。中等身材,瞧其骨骼已然成年,但相貌卻還略顯稚嫩,白面無須,穿著與眾人亦皆不盡相同——上身素色綈袍,束著革帶。下著胡裈,足登羊皮厚靴,束發無冠,瞧其形狀,大有胡風。他胯下是一匹高頭健馬,通體白色,卻又點綴著無數青色毛旋,四蹄踏風,如不沾塵一般。
這男子遠遠便望見了一小群麋鹿,急忙張開騎弓,搭上羽箭,瞄準了其中一頭高大的雄鹿,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但那頭雄鹿非常警惕,身又輕健,猛然間一個加速,羽箭擦著它翹起的尾巴,竟然落了個空。那男子大恚,耳旁又聽聞身后傳來雜沓的馬蹄聲,匆忙再次搭箭而射——這回瞄準的是一頭落后的中等體型雌鹿,跑起來一瘸一拐的,大概是后足有傷。這一箭終于命中,雌鹿應聲而倒。
幾乎同時,身后數騎奔來。射中的男子勒停坐騎,轉過頭去揚聲大笑道:“諸君晚矣,吾已先拔頭籌。”一名同伴撇了撇嘴:“無咎但馬快耳,乃舍我等于后——有負卿字也!”
這名被稱為“無咎”的青年男子,便是當今太尉是勛是宏輔之獨子,名為是復,年方十八,年初才剛行過冠禮,請太傅、新城公曹德為大賓,賜字“無咎”。這個字的來源,乃是《易經》的“復”卦,辭曰:“亨。出入無疾,朋來無咎;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利有攸往。”“朋來無咎”就是說朋友來了也無怨恨,無所怪罪——所以說你仗著馬快把我們都拋到身后,自己先射得鹿,你對得起朋友嗎?對得起你的字嗎?
是復聞言,不禁“哈哈”大笑:“吾有良馬,兄有強弓,足相抵也,何得為辭?”
要說是復胯下所騎,確乃草原良驥,是他義兄是魏(本名力微)進獻給義父是勛的,是勛隨手就轉給了側室,也就是是復的生母管氏——那娘有了,不等于兒子有了嗎?是復想要乘用,哪還有不允的道理?
而嘲笑是復“有負卿字”的,乃是勛明定之婿,是復未來的姐夫,復姓夏侯,單名為威,表字季權。他手里那張大弓,乃是勛亡友太史慈所贈,是勛自己拉不開,瞧著夏侯威力氣大,便即轉送給他了。
這回受邀前來御苑射獵的,盡皆是勛的門生子弟,除了是復、夏侯威外,還有秦朗秦元明、陳均陳平之,以及田彭祖字公壽,以及一個長一輩的曹真曹子丹,乃是勛之妻舅也。不過秦朗、陳均、田彭祖,弓馬都很平常,曹真是長輩,不跟他們爭搶,所以只有是復和夏侯威競爭第一,結果被是復仗著馬快,射倒了第一頭獵物。
是復得了便宜還要賣乖,夏侯威不禁冷哼一聲:“兄固讓弟也。”不是我比不過你,純粹是大哥我讓著你哪。是復笑道:“非兄讓弟也,乃內而讓外也,若得婚姻,料不讓矣。”你不是瞧在我年輕的份兒上才相讓啊,是瞧在我姐的面子上,不敢得罪我這小舅子。等到正式結婚,把美人弄到手了,估計你就不肯再讓我啦。
曹真過來打圓場,故意順著是復的話頭引開,問夏侯威:“卿與吾甥何日結縭耶?”夏侯威挑了挑眉毛,揚鞭一指是復:“翁尚未允……無咎盍為我言之?”你去幫忙跟你爹說說,趕緊把日子定下來吧。
是復說我可不敢問我爹這事兒,況且——“吾亦難得見姊,兄旦夕見之,何不倩姊求之?”夏侯威的未婚妻是雪乃正室曹氏所生,居于城內府邸,夏侯威既是準女婿,又是是勛的弟子,也經常出入是府,可以跟是雪會面;是復就理論上而言乃是庶子——雖然就他一個兒子,庶亦可為嫡矣——一直跟著親娘住在城外莊院,跟是雪終年都難得見上一回。所以他說啦,你與其找我,還不如跟我姐姐說,讓她主動去求告老爹哪。
夏侯威臉上微微一紅:“卿姊如何肯言?”她一大姑娘家的,怎么好意思去催促自己的婚事?旁邊陳均笑著插嘴:“料即婚也,內亦讓外。”一瞧你將來就是個怕老婆的,到時候還得讓著小舅子,哪兒敢奓毛啊。
夏侯威擰眉呵斥道:“孺子,何得置言婚姻?!”
這群人里面就陳均年紀最小,本年虛歲十七,尚未冠禮,雖然也是成年男子的打扮,但細瞧便可得知,額發尚未剃去,還留著劉海哪。所以夏侯威說了,小孩子家家的,別人結婚的事情,哪兒輪得到你來插嘴哪。
曹真繼續打圓場,就問陳均:“聞卿已許親矣,誰家之女耶?”
陳均拱手回答:“乃故徐州牧之女孫也。”曹真眉毛一擰:“陶氏式微,何得為戚?”陶謙死后,他兩個兒子陶商、陶應倒是還曾經輝煌過一陣兒,但因為能力實在淺薄,不過倚仗父蔭罷了,到了這會兒,早就已經淡出政治舞臺啦,光掛著空頭侯爵在家里吃閑飯——陶家跟你陳家,門戶可不大當對啊。
陳均說了,這都是亡父去世前的安排,說不定是感念當年陶恭祖任用之德,也或許是……他把徐州搶來歸了曹,導致陶氏沒落,大概有些于心不忍,有點兒內疚吧。
田彭祖當即呵斥:“卿慎言,豈有為人子而毀詈尊長者耶?!”你前半句還則罷了,后半句竟然說亡父內心有愧,這是做兒子應該講的話嗎?
陳均也知道自己失言了,趕緊拱手謝罪。曹真心說這伙小年輕為啥湊在一起盡起口角啊,難道是我姐夫教育有問題?正想再說些什么,忽聽身后一人大笑道:“孤邀卿等弋獵,何駐馬而論道耶?”
眾人聞言,盡皆轉頭,就見遠遠地奔來一騎。馬是良馬,通體墨黑,然而并未疾馳,只是碎步小跑;馬上一條大漢,衣著華彩,但并未踩鐙,卻幾乎是盤腿坐在了馬鞍之上,而且手也不牽韁繩——右手舉著一皮袋酒,不時湊到嘴邊喝上兩口,左手則隨隨便便地搭在膝蓋上。
可是即便如此,他坐在馬背上卻如同坐在床榻上一般,身隨馬走而上下起伏,左右方向卻紋絲不動,毫無搖晃。
說話之間,這大漢已到面前,一揚手,便將手中皮袋朝著曹真拋擲過去。曹真接住,仰起頭來嘬飲了一小口,隨即笑道:“謝大王賞賜。”
大漢伸手一抹頷下焦黃的胡須:“叔父何必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