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八章、佛國之愿

雖說這年月沒有什么保密意識,但倘若事情只在小范圍內發酵,所引起的波瀾自然也不會太大。可是如今太子曹昂竟然親自跑去白馬寺要求落發出家,把原本的宮掖之事給一桿子捅到民間去了,那還會有人聽不到傳言嗎?

這可是天大的丑聞啊!

且說白馬寺的僧侶自然不敢接納曹昂,曹昂便跪在佛像面前,長久地不言不動。曹操聞報,勃然大怒,便即遣人將曹昂接回宮中——可問題是你還并沒有廢黜曹子修的太子之位,他堅決不肯挪窩,難道誰敢把他給綁回去不成嗎?除非曹操親往……問題堂堂天子,哪有跑佛寺里去迎兒子的道理?

父子倆就此頂上了牛,曹操說你要再不回來,我就一把火燒了白馬寺,并且下詔全國禁絕釋道;曹昂說要我回宮也簡單,除非老爹你放了獄中的僧人,而且允許我繼續拜佛。

曹操乃與親眷、重臣們商議,太傅、新城公曹德說啦,為今之計,只有暫且依從太子,把那和尚從牢里放出來為好。曹操一咬牙關,說左右不過一個鄉下和尚,說殺也就殺了,說放也就放了,問題我咽不下這口氣!夏侯惇就說:“乃可挾此僧往說太子也。若彼肯言釋道之虛妄,太子必悟。”解鈴還需系鈴人呀。

曹操說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這招?我早就派人去威脅過那和尚啦,說要么你去勸說曹昂回頭,要么就等著餐項上一刀吧,誰想那和尚骨頭特別硬,百般用刑。卻堅決不肯屈從。

夏侯惇就問了,您派誰去威脅那和尚的?見有一位舌辯無雙之士在朝,干嘛不請他幫忙呢?曹操這才猛然醒悟,當下注目是勛:“宏輔可為朕說動此獠否?”

是勛心說我就知道,最終這路事兒還得落到我的腦袋上。話說他對自己的口舌之利。向來是很有信心的,唯獨這一次真沒把握——“臣素不喜釋道,不明其理,且聞佞佛好釋者,往往如墮迷夢,身陷淵藪而不自知也。恐非言語所能動者矣。”對于那些宗教分子、狂熱信徒來說,還真不是依靠辯論就能讓他們幡然悔悟的呀。

曹操一皺眉頭:“朕今唯賴宏輔,卿可試往動之。”你就先試一試看再說吧。

是勛無奈之下,只得接受了這一指派,于是前往洛陽獄中去見那個和尚。當然在會面之前。他得先調來那和尚的相關檔案瞧瞧,以期做到“知彼知己,百戰不殆”。然而不看還則罷了,一看之下——我靠這里面必然還有隱情!

于是坐于獄中,命提那和尚過來。時候不大,獄卒就把和尚拖拽來了,是勛定睛一瞧,只見對方著上身。從面部直到胸腹、脊背,布滿了縱橫交錯的鞭紋,皮肉外翻。鮮血淋漓,光看著就足使人心驚膽戰。如此重刑之下,這和尚仍舊不肯去勸說曹昂,看起來自己今天確實要啃一根硬骨頭啊。

獄卒把那和尚拖到是勛面前,才一松手,那和尚便努力掙扎著爬起來。雙膝盤屈,全跏坐下。是勛命取溫水過來。給這和尚飲了,然后擺一擺手。摒退眾人。

和尚喝完了水,把陶碗輕輕放在案上,然后雙手合什當胸,也不去瞧是勛,卻緩緩闔起了雙目。是勛不禁冷笑道:“契闊歲久,法師還記得我否?”

和尚聞言,微啟雙目,上下打量了一番是勛,茫然道:“貧僧眼拙,未識施主之面……”是勛直截了當地回答道:“我營陵是宏輔也。”

那和尚聽聞此名,不禁微笑:“是太尉……昔在徐州陶恭祖駕前,曾略識半面,歲月匆匆,時光荏苒,昔日翩翩士子,今朝一國輔臣,貧僧睹面不識,還請恕罪。”

是勛忍不住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心說是啊,想當年自己年方弱冠,嘴上連毛都沒幾根,如今卻將屆四旬,長須當胸——原本就不算多么稔熟,這再分別二十年未曾見面,一般人確實認我不出來。

那么這和尚乃是勛故人,究竟是誰呢?他俗家名字叫做笮融,字偉明,乃徐州牧陶謙之臣,不過這位笮偉明先生并非忠誠之士,卻是亂世梟雄,率軍攪擾徐、揚兩州,所過多殺吏民,手上血債累累。他本就信佛,后來兵敗逃亡,不知道怎么一來竟然大徹大悟,真的去做了和尚,并取表字的諧音,道號“緯氓”——那意思大概是:一介宣揚非儒家學說的愚氓而已。

曹操不知道緯氓即笮融也,是勛卻深曉此人根底,緣由是緯氓曾經駐錫鄭縣,宣揚佛法,而鄭縣令恰好是是勛的從弟是峻。是峻首先認出了緯氓的真身,于是寫信給是勛,問該如何處置。是勛回復說你暫且監視即可,他要是真的“放下屠刀”,此人昔年名聲雖惡,跟咱們還真沒什么深仇大恨,就不必多造殺業啦。

然而是勛料想不到的是,一來二去的,是峻竟然與緯氓結為好友,并且接受了對方的教化,也開始信起佛來了;更想不到的是,緯氓和尚在鄭縣呆了整整三年,突然不知道抽了什么風,竟然來到洛陽郊外,駐錫白馬寺,還跟曹昂見了面——就此惹出了這么一場滔天風波來。

于是是勛直截了當地詢問緯氓:“法師在鄭縣甚樂,何故東來?誰引汝東來者耶?”究竟是誰教唆你來摻和曹氏立嗣之爭的?!

緯氓搖一搖頭,微笑道:“貧僧自來,并無人引,若言引者,豈唯佛乎?欲宏佛法,當居國家之中,故此遠來洛陽耳。且白馬寺為中土圣地,貧僧想望久矣。”

是勛一撇嘴,那意思——我不信。

緯氓乃道:“貧僧不意而遇太子,太子仁厚,亦有佛心,是故傳法于之。并無意涉天家事也。今飛來橫禍,落魄至此,未知太子如何?太尉可能相告否?”

是勛冷冷地一笑:“太子欲效佛陀,入伽蘭之寺,而斷父子恩義。豈非汝所教者耶?”

緯氓聽了這話也不禁大吃一驚:“貧僧實不曾教太子如此!”

是勛說不是你教唆的最好,那么你就前往白馬寺去勸說太子,讓他放棄釋道,與天子言歸于好吧。如此一來,天大的禍事皆可消弭,國家得以安泰。你的性命也能夠保全。

緯氓沉吟少頃,最終還是搖一搖頭:“太子既有向佛之心,貧僧又焉能勸其去正而就邪耶?貧僧愿往白馬,說太子返回宮內,謝罪天子。然終不能斷其佛緣也。”

是勛有些不耐煩了,一拍桌案:“汝竟待如何?可明言也!”

緯氓淡淡一笑:“吾待如何,以太尉之智,不難察也。自漢之桓靈以來,人心墮落、世情毀蕩,百姓輾轉泥涂之間,誠末世哉。欲求得拯,當修己身。皈依佛陀,舍此恐無他途。太尉輔佐天子,定中原而創制度。注經典而教士人,似若有功,其實緣木而求魚,終不能致太平者也。若使人人信佛,斯可安靖。”

是勛一挑眉毛,說原來如此——你是想把曹魏的太子、將來的天子給教成一個佛教徒。詔命全天下人都信仰佛教,是這樣吧?

緯氓先是點頭。繼而又搖頭:“若太子無佛緣,貧僧亦不能教之。既有佛緣,乃可度也。先度其君,再度其民,無須詔命,自然上行而下效也。若使中國為佛國,斯可永享太平,再無戰亂矣。”

是勛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哪兒來的這種妄念妄想——“佛有何力,能致太平?”

緯氓說佛有大智慧、大神通,不過這些說了你也未必明白,更未必相信,只是——“若使皈依釋道,研習佛法,可開宿慧,去諸般妄想,棄絕爭心,但無爭心,自無爭行,人人不爭,太平可期也。”

是勛說中國自有儒經,何需佛法?“儒教人懷仁心、為善行,知序而禮讓,其與釋道究何異耶?”緯氓說儒學若是有用,就不會出現漢末的天下大亂啦——“以是知其無用也,非至道也。何者?儒分人為君子、小人,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君子習六藝,小人但凜從而已。如此則君子自命為尊,自然苛薄小人,小人不明道理,必生怨心……”

是勛聞言,不禁凜然,心說這這個姓笮的混蛋想得還挺深啊。緯氓的意思,說白了,就是儒教只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要求統治階級自我修身,以維護其統治地位,被統治階級根本不需要思考,只要接受這種統治秩序,老老實實跟在大人老爺們屁股后面勞動就好啦。那么既然地位不平等,所謂的“君子”也即統治者自詡高貴,瞧不起“小人”也就是被統治者,自然會苛待他們;而被統治者根本無法接受教育,也沒有太高的覺悟,受到苛待自然怨憤,社會就此割裂,亂相就此萌生……

“……漢之亂,始于羌胡,繼而黃巾,皆以下而逆上者也。釋道則不同,目眾生平等,止佛性有高下、信仰有誠與不誠而已,乃使誠者以教不誠,自然各安其位,不起爭斗矣。”

是勛心說我還以為你妄圖造一個沒有階級區分、階級剝削和壓迫的大同社會出來呢,敢情鬧了歸齊,只是要以佛法教化老百姓,從此安于受剝削、奴役的命運而已啊——也是,宗教本來就不過是麻痹人心的麻藥罷了。

可是自己又該怎么說服這個宗教狂熱分子呢?跟他講道理估計是講不通的,難道自己能夠跟他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決定社會形態、階級構成、治亂興衰嗎?他能聽得懂嗎?籌思少頃,突然開口問道:“若使中國為佛國,必能太平安寧否?”

緯氓說那是肯定的,也是我致力要達成的目標。

是勛乃一撇嘴:“汝知孔雀王否?彼自佞佛,且詔使國民皆皈依之,然享國不滿百年,即分崩離析而滅。佛生天竺,而今天竺已無多佛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