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都是行伍男兒,開始的時候依著禮數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碗,還有些拘束,幾碗酒下肚后,也就漸漸放開了,天南地北,古今名將一通亂侃,但都有意識地避開了有關當今皇上和楊諒的一些敏感話題。()
等到兩壇酒喝完,賓主都各自盡興,楊玄感與周氏兄弟約定了改日回大興后一定要登門互訪,這才各自作禮離去。
剛送走了周氏兄弟和雄闊海,楊玄感馬上用冷水洗了把臉,大半壇酒下肚后腦子里一點暈乎乎的感覺一掃而光。楊玄感搬過來一張胡床,坐在上面仔細地梳理起剛才的思路:
周氏兄弟這次造訪顯然是有目的的,楊玄感絕不信他們只是簡單地來交個朋友,要不然楊素與周羅睺同朝為官也有十幾年了,周羅睺本人也幾次隨楊素出征,卻從沒有讓兩個兒子主動結交過自己。
楊玄感接著開始分析起兩人來此的動機,從他們的話里,好象對周羅睺與蕭摩訶割袍斷義,完全不顧念多年友情頗有些不滿。
楊玄感笑了起來,周家兄弟們雖然很刻意地在掩飾,甚至很可能為了表現出這點而事先作了不少練習,但還是掩飾不住致命的破綻:周家和楊家是什么關系?周家兄弟和楊玄感又是什么關系,一個心智成熟正常的人,會在一個初次相識的陌生人面前,數落自己父親的不是嗎?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周家兄弟雖然外表粗獷,卻依然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世家子弟。若是象周仲安那樣一時口不擇言。非議新皇是可能的。但若是說開始就打定了主意,故意要在一個外人面前說自己的父親不夠朋友,卻是萬萬不可能。
所以周家兄弟想掩飾的恰恰就是他們的真實想法,他們今天來此顯然是奉了周羅睺的命令,為蕭摩訶求情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要趕快撇清楚自己和蕭摩訶的關系,這家伙跟著楊諒造反,還兩次給自己寫書信。
尤其是最近的這次。那蕭摩訶居然直接派人把信送到軍營里來了,要知道這可不是大興城內的周府,軍營里人多眼雜,想必楊廣也布下了不少耳目以作監控,萬一走漏了風聲,給人扣上一個私通反賊的罪名,那可真的是滅族之禍了。
楊玄感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經看的南史中的一段往事,當時東晉的大權臣恒玄篡位,建立偽楚政權,而東晉的北府軍首領劉裕起兵。推翻恒玄,恢復了東晉。
當時劉裕在起兵時。也派人送信給京城中的一個老戰友劉邁,約他一起起事,暗殺恒玄。
可是劉邁卻只收下了書信,打發信使回去,最后一夜輾轉難眠,還是選擇了向恒玄告密,恒玄先是大喜,給他加官晉爵,轉過頭來突然問了句,那個信使何在?
劉邁一下子傻眼了,恒玄也當即大怒,大罵劉邁根本不是忠于自己,而只不過是在兩邊選邊站而已,于是將劉邁也斬首。
那恒玄和楊廣很象,有才能更有野心,不相信任何人,更是踏著自己的兩個結義兄弟的尸體才登上了皇位。出自南朝的周羅睺想必對這段往事耳熟能詳,他第一次拒絕蕭摩訶時,并沒有把這個信使給扣留,獻給楊廣來表忠心,可能自己當時也存了一分僥幸,萬一蕭摩訶能造反成功,自己也留了一條后路。
結果現在大局已定,這種時候蕭摩訶居然再次寫信,還直接送到軍營里,周羅睺就是有心維護也冒不起這個風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自己背一個對不起朋友的罵名,公示此信,扣留來使,以表示自己對朝廷的忠心。
但做了此事后,仍然無法解釋前次蕭摩訶派人送信時,自己為何不主動將此事告知朝廷,因為很可能上次收信的事情瞞不過去,最后還是要暴光的。
于是周羅睺左思右想,便采用了這樣的方式,故意讓兒子把這事泄露給了楊玄感,也就等于間接地向楊素交代了此事。明著提要幫蕭摩訶全家保一絲香火,實際上本意是解釋自己上次是出于朋友之情,而對此事隱瞞不報,并非不忠于朝廷。
想到這里,楊玄感的思路一下子變得異常清晰,這恐怕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了,楊玄感苦笑了一下,看來這周羅睺對朝堂之上的君臣關系并不是太了解,還真以為楊素位高權重,可以一言九鼎,甚至能象曹操和霍光這樣的大權臣一樣能夠獨攬朝政,虛君實權呢。
楊玄感站起了身,直接走向了楊素的帥帳,遠遠地只見帳中燈火通明,顯然楊素還沒有睡下。
楊玄感走到了帳外,正要通報,人影綽綽間,似乎是有兩個人在里面,心中暗暗一驚,便準備回頭,卻聽到楊素的聲音在里面響起:“來的可是驍果統領,柱國楊玄感嗎?”
楊玄感高聲應道:“正是末將,深夜造訪,實在是有要緊事求見楊元帥。”
里面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既然如此,末將就先告辭了。”
楊素的聲音透出少見的和藹與溫暖:“您真是太客氣了,此事就請放心吧,包在老夫身上。”
談話間二人走出了營帳,楊玄感在火光下看得真切,正是楊素與一身披掛,紅臉白須的老將周羅睺,趕忙向二人行后輩禮。
周羅睺看到楊玄感,哈哈一笑:“打擾楊將軍與元帥的議事了,抱歉得緊,你們慢慢聊。”說著便走向了沉沉的夜色中。
楊玄感目送著周羅睺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上前欲對楊素開口說話,卻被楊素擺手阻止,楊素看了一眼四周,對著幾個衛士道:“你們先退下,在五十步外守著就可以,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許近前。”
衛士們退下后。楊素才領著楊玄感進了大帳。神情依然嚴肅,道:“周氏兄弟去過你那里了吧。”
楊玄感點了點頭:“周老將軍說了這事嗎?”
楊素冷冷地“哼”了一聲:“雖然他只提了一句,但這么重要的提示為父怎么可能錯過。他們兄弟二人說了些什么?”
楊玄感便將剛才帳中所議之事仔細復述了一遍,并把自己的想法也跟楊素進行了匯報。
楊素聽完后,拍了拍楊玄感的肩頭,笑道:“你分析得非常好,應該就是這么回事。周羅睺在為父這里著重說了這次書信之事,第一次的信只是不經意地提了一句。為父問起這事時,他才說上次之所以沒有扣留來使,是為了要向蕭摩訶回應他堅決不跟隨叛亂的決心。這個理由實在是牽強,只怕新皇也很難信得過。”
楊玄感微微一笑:“他在您這里是不會交底的,所以讓他兩個兒子在我這里演了場戲,想要從他們嘴里表現出他對蕭摩訶是多么的冷酷絕情,相應的對朝廷又是如何的忠心耿耿。父親,您說周老將軍這樣做,這次能過關嗎?”
楊素仔細地想了想,長嘆了一口氣。道:“這還真不好說,新皇的為人你清楚。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的背叛,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為父也不方便多說,只要記得這點就行了。從這點上看,周羅睺這次算是攤上了大事,能保住命就算燒了高香。”
楊玄感想不到事情能有如此嚴重,微微一愣,道:“真有這么嚴重?”
楊素認真地點了點頭:“就是這么嚴重,不要說他了,就是為父,若不是攻下蒲州后只身匹馬回京,只怕這次別說是掛帥出征,就連全家性命也未必能保全。”
楊玄感火氣上沖,恨聲道:“都說伴君如伴虎,但也不至于弄到這種程度吧,這樣下去還有誰敢為他效命?”
楊素擺了擺手,阻止了楊玄感繼續說下去,道:“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先皇去了,為父的時間也不多啦,今后新皇會用自己的人,軍事上大權以后會交給宇文述和于仲文這些人,另外這次平叛過程中表現上佳的楊義臣、張須陀、李景、史祥、王仁恭等人也可能會得到重用。”
楊玄感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問道:“楊義臣不是新皇可能看著不對眼嗎?他也會得到重用?”
楊素笑了笑:“我只是說可能,楊義臣畢竟是將才,領兵打仗的才能在宇文述之上,新皇若是想征伐四方或者是平定國內可能的民變,自然少不了他。玄感,做大事的人不能全憑自己的喜好來用人,你要記住這點。”
楊玄感點頭稱是,隨即道:“那新皇如果能容忍楊義臣,為何就容不下我們家呢?其實真正算起來,我們也只是拒絕了他一次提親而已,而且事后也正式結盟了,也幫助他登上了大位,既然這么多年都合作下來了,為何不能以后繼續呢?”
楊素嘆了口氣:“那次拒絕他的提親,其實就是拒絕以臣下的身份向他效忠,后來雖然是結盟,但這個結盟是平等的關系,現在他是君,我們是臣,還可能平等得起來嗎?”
“這些年來我們幫他做了這么多見不得光的事,掌握了他這么多的秘密,又不是他可信賴的人,更要命的是為父還位極人臣,換了你是他,能繼續容忍我們嗎?”
楊玄感心中一陣難過,垂首道:“都怪孩兒當年的任性,才會把事情弄成這樣。”
楊素擺了擺手阻止了兒子繼續懊惱下去,道:“過去的就過去吧,眼光放在將來,不要讓明天的行動再留下遺憾就行了。”
楊玄感抬起了頭,道:“那周家要是象您所說的那樣大難將至,我們還有必要跟他們結交嗎?”
楊素看著楊玄感,神情冷峻,道:“說說你的想法。”
楊玄感仔細想了想,道:“以孩兒看來,還是有必要繼續結交的,當然不要弄得太公開,孩兒會繼續跟周家兩兄弟保持聯系,回大興后也可以進行些普通朋友間的交往,至于周老將軍的事,我們家如果能幫上忙的話。也可以明里暗里相助。”
楊素輕輕地“哦”了一聲。道:“怎么個助法?”
楊玄感道:“首先。自然是班師后將此事上報新皇,由他來定奪,若是他征詢父親您的意見,可以直言周老將軍對朝廷是忠心的,平叛是盡力的,絕無與反賊串通之事,第一次放走信使只是出于朋友之情,而且當時也是嚴辭拒絕了蕭摩訶。不算不忠。”
楊素皺了皺眉頭,道:“可是新皇若是問起為何周羅睺事后不稟報,為父如何解釋?”
楊玄感對此早有計較,微微一笑,道:“當時蕭摩訶派人來大興時,應該是在楊諒起兵之后的事了吧。”
楊素點了點頭:“不錯,正是如此,要不然周羅睺也不可能一口回絕。”
楊玄感道:“這就是了,可以讓周羅睺說,當時蕭摩訶沒有撈到帶兵突襲蒲州的機會。心知自己在楊諒那里不受重用,已有悔意。托人帶信是要周羅睺幫忙打聽他在大興的兒子情況,據玄感所知,當時他兒子蕭世廉人在大興了吧。”
楊素道:“不錯,當時蕭世廉在吏部任員外郎,楊諒一起兵,他就作為反賊的家屬,被收押入獄了。”
楊玄感猛地一擊掌:“這就是了,既然沒有提到拉攏周羅睺之事,那這信只是封私信,周羅睺回書大罵一番蕭摩訶,再證明他說過諸如下次與君再見,當在沙場之上,生死各安天命之類的絕交話,那即使是新皇,也不能說周羅睺通敵,再去治他的罪了。”
楊素聽完后暫不說話,在帳內來回踱了兩步,撫須道:“聽起來還不錯,只是有一點,就是那周羅睺的回信,若是到了晉陽城內蕭摩訶的手上,留下物證,那可就麻煩了。到時候不僅周羅睺難逃此劫,我們幫他說話,也會受到牽連。”
楊玄感笑了笑,自信地說道:“父親,現在您是大軍的主帥,攻下晉陽后可以先派可靠之人搜索蕭摩訶的府邸,若是有那封信,先行毀掉就是,再按我們剛才所說的那樣偽造一封回信,呈給皇上,這不就結了?”
“退一步說,就算這事敗露,我們也只消回報這是周羅睺對我們所說的,至于是真是假,由圣明的皇上自己決斷就是。”
楊素靜靜地聽完,眉頭微微蹙起,道:“可是只要為父正式跟周羅睺說明這事,那可就真跟他綁到一根繩子上了,萬一出了什么岔子,這可是惹火燒身。”
楊玄感的神情變得堅毅起來:“父親,孩兒并不這樣看,與人結交當然不止是錦上添花,更要雪中送炭,現在周老將軍面臨如此大難,如果我們這時候幫他一把,他會對我們楊家感激不盡的。”
“退一步說,即使不起作用,他也沒必要再牽扯出我們出來,而且這個意思孩兒會通過周家兄弟來表達,查無實據的事情,也不可能落下什么把柄。”
楊素沉默了下來,坐上了胡床,凝神思考起來,半晌后,他抬起了頭,對楊玄感道:“這事由你全權處理,明天你找機會跟周氏兄弟再聚聚,記住,不能有其他人在場,包括雄闊海。”
楊玄感點了點頭:“孩兒明白。”
楊素嘆了口氣,道:“你的想法雖好,可是新皇是非常聰明的人,只怕這種伎倆瞞不過他,周羅睺若是想躲過此劫,只怕還是得想別的辦法。你先回去,為父要好好地想一想,如果有更好的辦法,會在明天晚上之前找你。否則你就按原計劃行事。”
楊玄感應了聲“是”后,低頭退出了帳蓬,回到自己的營帳中,突然覺得酒勁上來了,這才感覺到幾天的行軍和今天早晨的那場惡戰對體力的消耗,倦意如同排山倒海一樣地襲來,他很快就披著盔甲進入了夢鄉。
王世充的營帳之中,他依然一身甲胄在身,正襟危坐于胡床之上,沒有一點休息的意思,案上昏暗的油燈映著他那瘦削的臉,陰晴不定,夜已深,而他現在還沒有入睡,就是在等一個消息。
張金稱的聲音小聲地在帳外響起:“主公,周將軍的兩個兒子剛從楊玄感的營帳里出來,而周將軍本人也在楊元帥的帳內。”
王世充放下了手中的一卷兵書,點了點頭:“辛苦了,金稱,先下去吧,有周將軍父子和楊元帥父子的任何聯系,隨時來報。”
張金稱的腳步聲消失在了帳外的夜色之中,王世充嘆了口氣,開始在面前的一卷絹帛上寫起字來:“臣王世充密奏吾皇,周羅睺前日與蕭摩訶來使于營中相會,觀其所言行,似是早有互通,越國公楊素父子,亦與此事有關。臣正暗中打探進一步內情,盡快呈送吾皇。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放下了手中的筆,把這卷絹帛塞進一個道:“楊素,你要是聰明點,現在就別再和周羅睺有任何牽扯了,楊玄感,這回我又該怎么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