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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的地面上跪著很多人,如平靜的海洋,中年婦人漠然走過,海水自然分開,掀起微瀾,一位太監首領輕輕咳了兩聲,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宮女和太監如蒙大赦,趕緊爬起身來,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監首領滿臉皺紋,著極為蒼老,卻心翼翼扶著中年婦人的手,低聲謙卑道:“那少年的來歷算有些問題,但哪里值得娘娘您如此費心。”
中年婦人便是圣后娘娘,聽著老太監的話,她神情淡漠道:“如果只是個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費心。”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這種事,略一沉吟后道:“那封薦信查過,沒有什么問題,確實是當年教宗大人留給莫雨姑娘和平國公主玩耍用的……離宮那邊傳來的消息,教宗大人應該不知道這件事情,那少年應該是湊巧被卷入,雖然與徐府有婚約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著實不出來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圣后停下腳步,著偏殿后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后問道:“你見過不怕死的人嗎?”
太監首領知道娘娘這句問話必然極有深意,開始認真思考。
都世間英雄人物能輕生死淡別離,但只有真正經歷過無數生死別離的人都懂得,那些輕與淡,只是憑借強大的意志力戰勝對死亡的恐懼,但那份恐\u60e
7其實一直都在。
這位太監首領在大周皇宮里生活了數百年時間,權勢極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駕崩后,皇族諸公反對娘娘登基,意圖闖宮造反,娘娘能夠輕而易舉地穩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幟鮮明的支持,他在其間也扮演了極關鍵的作用。
他是經歷了無數生死別離的大人物,他很確定沒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樣偉大的男人,臨死前在病榻上依然無法平靜,雙眼盯著夜空里的滿天繁星,盡是不舍與畏懼。
他當時在陛下的身旁,將那幕畫面得清清楚楚。
“沒有人不怕死。”他道。
“先前有那么一瞬間,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圣后想著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龍前的那些話,道:“我一直以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頭,現在來……卻不見得。”
太監首領微凜,心想難道娘娘要改變對這件事情的態度?
偏殿里再次安靜下來。
夜風輕拂欄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響,遠處林子里,松鼠在樹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宮外肯定很熱鬧,我準備出去。”
“娘娘……我以為您會在宮里等著青藤宴的結果。”
“等什么?哪家學院的學生最出息?我可沒有這種興趣。”
太監首領不解,道:“難道您不想知道這門親事究竟能不能成?”
圣后娘娘道:“徐府是與秋山家聯姻,還是履行當年的承諾招陳長生為婿,都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微躬身,道:“世間一切,都聽從娘娘的意志。”
圣后平靜道:“你又錯了,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太監首領微驚,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誰能決定這場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么,想不想嫁,要嫁誰,終究要有容的態度。”
圣后道:“那丫頭是個有主意的人,別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么意義?徒增笑談罷了。”
皇宮南城外有一片街巷,與七夕夜燈火通明的別處不同,此間要顯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為距離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為白天這里要運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滿是水痕,濕冷的厲害,沒有人愿意在這里擺攤。
這個地方叫北新橋,卻沒有橋,更準確地,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橋是假的——洛河繞過皇城的邊緣,沿著七道柳的長堤緩緩在京都城里流淌,來這里卻繞行而過,橋下一滴水都沒有。
離北新橋不遠有口井,井里寒意四溢,仿佛里面不是水,而是萬古不化的冰,此時夜深,皇城里的宮照不此處,柳枝像是蘸滿了墨的枯筆,在井四周輕輕蕩著。
圣后娘娘站在井口,手里拿著一顆從甘露臺上摘下來的夜明珠,她把手伸井口上方松開,夜明珠瞬間照亮井壁,然后迅速下墮,漸漸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底深處傳來一聲嗡鳴,因為距離太遠的緣故,聲音并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響,但她知道那不是水聲,而是那只黑龍憤怒的低嘯。
黑龍很憤怒,因為它覺得人類又欺騙了自己,明明好了給一顆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顆,你便應該給我兩顆才對,你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又不能這樣欺負人啊!
圣后娘娘有些不悅,道:“孽畜,那顆本來是他的,你時候老龍沒教過你算術嗎?”
陳長生的算術很好,更準確地,只要與學習相關的能力,他都很強,但認路的本領不強,在離開那座偏殿、進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宮后,他很快便發現自己\
u8ff7路了。
繁星在天,燈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兒,自然能確定哪里是南方,甚至隱隱約約可以未央宮處的燈光,然而皇宮里花樹繁多,道路百轉千回,他擔心遇著侍衛,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該如何才能走那邊。
這時,夜色下的御園里響起極輕微的聲音。
一只黑羊從夜色里走了出來,悄然無聲,仿佛它本是夜色的一部分。
當初在國教學院,陳長生見過它,先前在未央宮外,他也見過它,不知道為什么,他很確定這只黑羊對自己沒有任何惡意,他想了想,道:“你……想幫我?”
那只黑羊靜靜了他一眼,然后轉身向夜色里走去。
陳長生不敢遲疑,趕緊跟了上去,離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宮方向了一眼,那處依然燈火通明,禮樂之聲卻已消失,南方使團的提親了哪一步?自己還來不來得及?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團正式開始提親。
未央宮殿內有很多大人物,比如離山長老松宮、比如圣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長茅秋雨,比如徐世績,比如陳留王和莫雨,在提親的流程里,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有當事者,也有觀禮者,也有見證者。
殿上曼妙的樂舞剛剛結束,醇酒佳肴尚未冷,沒有人舉箸進食,人們帶著微笑注視著場間。
秋山家主起身開始贊禮,莫雨代表圣后娘娘表示感謝,表示大周王朝非常樂意這門婚事,并且希望人類能夠借由這椿婚事更緊密地團結在一起,以更好地對抗魔族。
圣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師叔,她代表當代南方教派圣女,對此門親事表示贊同。徐世績隨后起身,對南方諸位賓客的來表示歡迎,對這門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當然,誰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門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親為始,傾身為禮,締約為書,這便是訂婚。
天地君親師。
現在,圣后娘娘同意這門婚事,徐世績同意這門婚事,南方教派圣女同意這門婚事。
天地無言,如今君親師,都同意這門婚事,在所有人來,這門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從來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對這門婚事是什么態度,當然,也沒有人想過徐有容自己會反對。
做為大陸年輕一代最光彩奪目的一對男女,徐有容與秋山君之間的婚事,在所有人來都是天作之合,他們之間的故事早已經在世間流傳了很長時間,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來,便是訂親儀式三問里的最后一問。
大周朝的禮節并不繁復,主要來自于國教的相關道典,隨著國教日漸興盛,周禮也隨之推展南方,南方使團今夜提親,完全按照周禮進行,倒不純粹是尊重女方,他們自己也是如此。
所謂三問,便是問天地,問親族,問君師,可會反對這門婚事,最后一問,則是問世間。
之所以在周禮里會有這三問,尤其是最后一問,名義是給世人最后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隱藏著的問題的機會,而實際上,極少會發生這種事情,而更像是給男方或者女方最后一次反悔的機會。
一般情況下,訂親儀式上很少會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因為那意味著同時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顯,婚事雙方都不可能反悔,于是最后的問世間,自然便是個過場。
陳留王站在殿前,著殿內的數百人,微笑問道:“秋山君欲與徐有容結為夫妻,可有人反對?”
殿內鴉雀無聲,但氣氛并不壓抑,所有人的臉上都掛滿了笑容,在這樣美好的時刻,人們只想著祝福,只想著等陳留王問完之后,便起身向婚事雙方\u7
95d酒以為慶賀。
角落里國教學院的座席上,落落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有震驚帶來的蒼白——她已經解開了袖子里的錦囊,著那份已經有些發黃的婚書,著婚書上的兩個名字,她才知道,原來那天自己的戲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終于明白,先生與東御神將府之間的恩怨是什么,她才知道,為什么莫雨那些人想盡辦法也要先生不在場……
問世間要問三次。
陳留王溫和而笑,再次問道:“有沒有人反對?”
殿內依然安靜,人們的臉上滿是祝福的微笑,世界無比美好。
陳留王了徐世績一眼,微笑以示祝賀。
徐世績輕捋短須,不再刻意矜持,點頭致意。
陳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著點了點頭。
秋山家主微笑不語,明顯極為喜悅。
陳留王望向殿內,最后一次問道:“有誰反對嗎?”
對于這門婚事,全世界都贊成,沒有人反對。
于是,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著。
角落里,落落忽然站起身來。
沒有人注意她。
便在這時,殿外傳來了一道聲音。
“我反對。”
一名少年從殿門處走了進來。
他渾身濕漉,黑發散亂,衣衫盡破,著盡為狼狽。
他著大殿內的人們,眼神明亮,神情堅定。
殿內驟然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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