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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水唐家的人都知道,自家的少爺不耐久戰——這里的不耐,不是撐不住,沒有耐力,而是不耐煩。
今夜唐三十六表現的就很不耐煩,他右腳向前踏出,那株野草隨風而偃,手里的汶水劍耀著滿天的星辰,向七間卷了過去,劍氣撕裂夜空,其間隱隱有火光乍現。
“晚云收!”
殿前石階上觀戰的人群里,有識得這劍法的人,驚呼出聲。
唐三十六真元盡出,劍氣縱橫,竟仿佛真的在夜空下燃燒起來一般。
廣場上空緩緩飄著的幾抹云,被劍上的火光燎亮,也如同燃燒起來,就像是日落時分的火燒云。
更恐怖的是,那片燃燒的晚云里隱著無窮劍意,凌厲至極的劍意。
眾人震撼,心想這少年驕傲放肆果然有驕傲放肆的道理。
茍寒食的神情也變得是凝重起來,他能夠想到,唐三十六離開汶水,在京都天道院里修行數月,必然較諸以往有所進益,已然不再是當初青云榜上排名三十六位的實力,卻沒有想到他的實力進步如此之大,竟擁有了這般的水準。
夜穹上燃燒著晚云,劍意撲面而至,七間瘦弱的身體搖搖欲墜,小臉微白,卻看不到懼意。
他輕喝一聲,手中的鐵尺劍橫封于胸前,便像是江山兩座山峰緩緩合攏,將所有斜陽的光輝,盡數擋在身外!
唐三十六繼續向前,滿野皆火,劍行于其間,霸道至極,漸行漸亮,劍首處,竟凝成了一團刺眼的白光!
漆黑的殿前廣場,先被晚云照亮,忽而亮如白晝,仿佛朝陽提起升起,又仿佛落日重新被誰拉回到了人間!
“夕陽掛!”
觀戰的人群里再次響起驚呼。
直至此時此刻,那些識貨的強者們,才最終確認,唐三十六已經完全掌握了汶水唐家的劍法真義!
晚云收!
夕陽掛!
一川楓!
汶水三式!
汶水三式,就是汶水唐家最強大的劍法,這套劍法只有三招,卻足以改天換日。
以唐三十六如今的修行境界,即便學會了這套劍法,肯定也不可能發全發揮出這套劍法的威力,但已經足夠強大。
以他懶散的性情,為了這套劍法也專心修行了整整四年,再加上最近數月的苦修,終于修至純熟。他本想用在青藤宴上,或者直接廢了天海牙兒,或者在與莊換羽的戰斗的最關鍵的時刻用出來,卻一直沒有機會,直到今夜對上七間。
殿前響起一片震驚的議論聲。
陳長生有些不解,向落落問道:“怎么了?”
“這三劍很厲害,是燃殺之劍。”
落落說道:“但大家之所以震驚,除了這一點,還因為沒有人想到,唐三十六剛一上來便把最強的手段用出來了。”
陳長生沉默,心想這難道有什么不對?
“沒有誰會一上來就發大招。”
落落知道先生沒有修行和戰斗方面的經驗,想了想,說道:“這樣……太不講究。”
確實很不講究。
殿前石階上,無論宗祀所還是青矅十三引,以及圣女峰等南方宗派,那些師門長輩們正好整以瑕,準備給弟子們講解一番這場戰斗的細節,然而誰能想到,戰斗剛開始,唐三十六便放了大招,勝負就在眼前。
那些宗派學院的老師長輩們,哪里還來得及說些什么,只能感慨數聲,或者震撼無語。
修道者的戰斗,很少會一上來便動用大招,當然不是因為瀟灑或者氣度的關系,與講不講究也沒有什么關聯,最重要是因為,大招皆是最強招,那便是勝負手,放出大招,那便意味著下一刻便會見到勝負。
只有那些強弱分明的戰斗,才會出現這種場面。
無比自信的強者會選擇這種方法,又或者是那些明知不敵的落下風者只能破罐子破摔。
唐三十六與七間的境界仿佛,這場戰斗如果要按照尋常節奏進行,至少要過上數十招才能分出勝負。
他沒有任何道理如此冒險,一出手便要定勝負。
唐三十六沒有不耐煩,也不是信心太強,更不是沒有信心。
他知道七間的真元數量和精純程度,要比自己稍勝一籌,如果要論及劍法的真義奧妙程度,離山劍宗只怕也在汶水唐家之上,如果戰斗就這樣持續下去,最后落敗的依然還是自己。
他想贏,所以他必須搶到勝負的先手。
勝負的先手,便是誰先起勢。
他毫不猶豫動用了壓箱底的汶水三式,晚云收連著夕陽掛,兩道威力極恐怖的劍招排山倒海而出,直接把七間籠住。
這便是所謂勢。
他對兩年前莊換羽與七間那場戰斗,研究的很深入透徹,他知道七間的弱點是什么。
他相信雖然兩年時間過去,七間必然更加強大,心志更加穩定,但那個弱點肯定還是沒有辦法完全改掉。
因為十二歲的孩子,過了兩年,依然是個十四歲不到的孩子。
孩子終究是孩子。
孩子們的年齡太小,經驗太少,最關鍵的是,無法像成年人那樣,承受那么多的壓力——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陳長生那樣,從十歲開始,便一直生活在人世間最恐怖的壓力當中。
七間是離山劍宗最小的弟子,卻也是整座離山承受最多壓力的兩個人之一,另一個便是秋山君。
他十二歲不到,便能與天道院最強的學生正面交戰,哪怕輸了,也可以稱得上是驚世駭俗,離山那位最傳奇的師叔祖,云游四海的途中,偶然歸山得知此事,曾經點評道:離山有此子,千年不墜。
這是何等高的評價,這又是何等沉重的壓力。
七間便是在這樣的壓力下修行讀書,小小年紀,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像個小大人。
但正如唐三十六想的那樣,孩子畢竟是孩子。
唐三十六出手便是汶水三式,便是要將他承受的壓力摧至極致。
只憑這壓力,也要把七間壓垮。
除了茅秋雨等前輩高人,只有茍寒食在第一時間明白了唐三十六的用意。
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他知道小師弟天賦其才,卻因為年齡的緣故,始終有弱點,兩年前敗在莊換羽的手下,世人都以為那是經驗不足,修行年歲不足的原因,他卻明白,小師弟最后輸那一劍,便是輸在不夠果決。
之所以不夠果決,是因為七間慌了,之所以慌,是因為壓力太大。
果不其然,面對著如晚云一般燃燒的劍勢,面對著唐三十六劍尖那落日般的白暉,七間的神情依然平靜,鐵尺劍依然沉著穩定,氣息沒有任何亂的跡象,兩道無形山崖依然在緩緩閉關,但茍寒食看得出來……他開始慌了。
茍寒食的眉頭微皺。
對于唐三十六隱在劍意里的那些心思,有些人或者會以為無恥,是欺負年幼者,但他不這樣認為,就像他先前說的那樣,只要是自身的能力,那都可以用,既然是戰斗,那么無論心理還是承壓的能力,都可以被攻擊。
他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小師弟明明要比對手更強,卻要因為心理上的原因落敗。
唐三十六的身影已經來到七間身前。
汶水劍將夜穹里的云盡數點燃,殿前廣場磚縫里的那些野草,也盡數變成了玉色。
四野皆火,落日籠罩大地。
七間神情堅毅,鐵尺劍如山崖漸橫,守著心中那道清澗,不肯干涸。
唐三十六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一聲清嘯,汶水劍劇烈地顫抖起來,劍身上如有萬道溪水流淌,最終變成一道河流。
天空里燃燒的晚云,劍首那輪落日,地面上那些玉草,盡數落在劍身上,落在那道河流里,變成十余萬枚金幣。
劍意盡收盡斂,河水輕蕩上岸,岸上那排青樹熊熊燃燒起來,仿佛秋天的紅楓。
汶水三式最后一式。
一川楓!
七間的小臉上出現了一絲慌亂。
這時候有很多人都已經看出,他要敗了。
這名離山劍宗掌門的關門弟子,還沒有來得及完全發揮離山劍決的精妙之處,便要如此憋屈地敗了。
看著小師弟眼中的那絲惘然和痛苦,茍寒食終于無法再忍。
他望著場間喝道:“云去云來遠近山!”
聲音傳入七間耳中,少年不明白,為何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師兄會說這樣一句話。
這句話是離山劍法里的一個偏門,是個很尋常的招式,更準確地說,是入門后弟子們都會學的清心劍譜。
但就像以往在離山練劍試招那樣,七間很老實地按照師兄指點做了,沒有任何猶豫。
他抬起右膝,手腕微挫,鐵尺劍向后疾收,身形如風中殘荷般,向后掠去。
這一撤,那兩道正在倒下的山崖便停在了半空。
唐三十六的汶水劍順勢而入,于夜空里大放光明,瞬間來到七間的身前。
擦!擦!擦!擦!
七間衣袍斷落數角,肩頭出現一道鮮微的血口,看著極為狼狽,但竟從唐三十六的劍勢里成功地擺脫!
沒有人能想到這樣的結局。
人們很確定,關鍵便在于七間那一退。
那一退究竟有何神奇?竟能避開汶水三式?
七間很清楚,避開汶水三式的是自己的身法與劍意。
但前提,是那一退。
必須先退,才能重新站住。
那一退,是自認不如,是順勢而行。
山峰究竟是遠是近,有時候,只有天邊那朵云是飄來還是離去。
茍寒食教他的,并不是具體的劍招,而是怎樣正確地面對壓力。
因為年齡的緣故,因為某些客觀的原因,總有無法承受壓力的那一刻。
硬撐固然是勇氣,學會后退更是一種智慧。
茍寒食用自己的智慧,替七間消解了唐三十六的汶水三式帶來的威壓。
接下來,就輪到唐三十六來承受壓力了。
七間神情微寧,劍勢復起,凌厲如山峰間的崖石。
但與先前不同,他手里的鐵尺劍,順勢而入,依云而上。
那兩道山崖不再像先前那般緩緩合攏,而是直接……垮了!
夜風勁拂,衣衫獵獵作響,少年持劍而突,破開那輪落日,劍勢如山崖驟倒!
山崖驟破,崩的晚云大亂!
唐三十六悶哼一聲,收劍一格,雙腳踏云而回,身法說不出的隨意瀟灑。
一聲悶響,直至此時才響徹夜空。
那是汶水劍與鐵尺劍相遇的聲音。
只是瞬間,局勢便已逆轉。
一個照面,唐三十六的胸腹間便出現了一道血口。
他雙腳落地,執劍于側,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
他知道已經處于劣勢,心神卻沒有任何慌亂。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再退!”
唐三十六聽出是陳長生的聲音,心想什么玩意兒?
自己執劍而立,靜待七間來攻,何其瀟灑,再退一步,豈不狼狽?
想是這樣想的,但他的腳卻不知為何向后再退數步。
便在他剛剛離開,他原先立地的地面上,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縫!
唐三十六臉色微變,他這時候才知道,七間的那道劍意,竟然悄然無聲地隱然至此!
直到此時,對方的劍意才用盡!
山崖驟倒,橫斷江水,毀了岸上的紅楓,但那迸出的崖石,卻比人們看到的更遠!
如果不是陳長生的提醒,他只怕現在已經身受重傷!
茍寒食很意外,望向陳長生。
殿前石階上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陳長生的身上。
唐三十六與七間的交鋒不過數招,片刻時間,各遇極大兇險。
茍寒食能夠識破汶水三式的真義,一聲喝斷,助七間以離山劍法里最普通的法門應對,逆而破之,這等見識,這等應對智慧,實在令人贊嘆,但他是茍寒食,所以沒有人會覺得太過震驚或者意外。
可是……陳長生為何能夠看破七間那道劍勢?他為何對離山劍法看上去無比熟悉?
難道他也像茍寒食一樣,擁有無比廣博的見識?
沒有人能夠相信這個推論。
小松宮也不相信,他想著數百年前那件舊事,望向廣場對面的金玉律,眼神更加怨毒。
場間的沉默安靜,只維持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再次被打破。
陳長生像是感受不到那數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目光從唐三十六身上收回,望向對面的茍寒食。
“倒金瓶!”
“海氣沉!”
“窗影燈!”
“掛劍長林!”
他連說四個詞。
那是四個劍招的名字。
汶水唐家劍法里的四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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