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東城時出的事,你莫非已經忘光了不成若非一開始便尋了個同你身形相貌皆有幾分相似的人,用作擋箭牌,你的行蹤,如何能隱瞞到此時”萬幾道低低說著,對燕霖的提議嗤之以鼻,“你娘的性命無憂,眼下不必親自上門去見她。”
燕霖面上的傷疤隨著他勾起的嘴角扭曲起來,他冷聲笑了下,道:“舅舅怎知我娘性命無憂,燕淮奸詐陰毒,難道還會好吃好喝地供著她不成”
他咬字極重,似極其肯定。
萬幾道那些已經涌到嘴邊的話便不得順利吐露,他深知,眼下這個時候,不論自己說什么,燕霖都不會真的聽進心中。
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像了誰,既不像故去的燕景,也不似小萬氏。他太沖動,太莽撞,少年意氣,將三思而行等同于瞻前顧后膽小怕事,委實不是個能用道理說明白的人。
心內千回百轉,萬幾道沉著臉說道:“好,你想見,便見吧。”微微一頓,他緊接著抬起眼來,目光如炬,定定看向燕霖,叮嚀道,“一旦見過了面,今后的事,你只得悉數都聽我的,你可答應”
燕霖眸光微閃,恭順地點頭應是,算是答應了下來。
萬幾道的臉色這才略微好看了一些。
近幾年,燕家同萬家雖則仍是親戚,離得也并不遠,但來往極其罕見。萬幾道更是從不曾親自前往燕家,若非燕霖突然自己冒了頭,他幾乎已將小萬氏母子拋之腦后,到底只是妹妹跟外甥,而非他的妻兒。
萬幾道十分不愿同燕淮打交道,但這回卻只能不得已而為之。
只為見小萬氏一面便要闖進去,他還沒這般愚蠢。光明正大地上門求見,才是正道。
幾日后,暖春午后。他帶著偽裝過后的燕霖往相距不遠的燕家去。因兩家同在南城,相隔不遙,兩家的動靜他們心中多少都知道些。萬幾道因而對上門求見小萬氏一事尤為慎重。燕霖則一路沉默,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將走路的動作放得極緩。走的慢了,跛腳也就不大顯眼。
低著頭,面上疤痕也隨之隱去。
雜草般干枯的頭發叫京都的水土好好養了幾日,總算是顯得柔順了稍許,被葛布頭巾緊緊包裹住。
他跟在萬幾道身后,沉默不語地走著,只像個最不起眼的普通小廝。
至燕家正門外,他的眼神才漸漸有了變化。
萬幾道使人上前叩門。
三聲過后,緊閉著的門被打開了細溜一條縫,門后身影晃動。過得一瞬,大門洞開,迎出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如意。
燕霖認得他,又覺眼生。
“萬大人,萬夫人。”
怔愣間。如意已朝前邁開一步,同萬幾道行了個禮,燕霖忙不動聲色地往角落里躲了躲。
萬幾道倒是一派自如,沖如意略一點頭,隨即悄悄給身旁隨行的萬夫人使了個眼色。他雖是小萬氏嫡親的兄長,但一則男女有別,他不便進燕家內院直接同她見面。二來他突然上門來,總也古怪。所以萬幾道夜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半夜,心中便有了主意。
他不便,自家夫人卻是一萬個方便。
姑嫂相會,誰也攔不得她。萬夫人能一路往燕家內院里去,視察環境。見小萬氏的面,甚至于,還能帶著燕霖一同進內宅。
燕霖看上去年紀小,推說是總角小兒也無礙,尚是能入內院的年歲。
須臾。眾人魚貫而入。
略行片刻,萬夫人笑著望向萬幾道,輕道:“爺們兒說話,妾身便不攙和了。今次帶了些江寧的新鮮料子來,都是二姑奶奶過去喜歡的顏色,不若妾身先行一步,將料子送去二姑奶奶那”
萬幾道說著“也好”,視線則落在了如意身上。
饒是他也知道,燕家府上的事,大大小小都由如意管著。
如意絲毫沒有遲疑,笑著應了,吩咐人領著萬夫人進垂花門去見小萬氏。幾個瞧著年紀十二三的小廝便七手八腳抬了裝了布匹的箱子,跟在萬夫人身后而去。
箱子不輕,里頭裝滿了料子,萬夫婦身邊那幾個嬌滴滴的丫鬟是決計抬不動的,只能讓小廝抬著。
兩家素來氣氛不佳,萬夫人要帶這么大一箱子進二門,難免叫人疑心。她等著如意詢問詳情,等了半響,如意卻始終絕口不提。她不由微怔,主動笑著讓人開了箱籠,將里頭的東西翻揀著讓如意過了目,而后裝作不經意地道:“倒忘了,我還特地讓人留了幾匹年輕襯人的,給默石裁了直綴穿。”說著話,她故意笑吟吟地看向如意,讓人抱起其中一匹來給他看。
如意就附和道:“這匹極好,想必主子也會喜歡。”
萬夫人這才讓人重新收拾了箱籠,往二門去。
剩余的人,則都被萬幾道打發了下去,只他自己跟著如意去見燕淮,才走出不遠,便見燕淮站在抄手游廊之下,氣定神閑地倚柱而立,神色淡漠。
這樣好好地見上一面,已是多時不曾有過的事。萬幾道腳下步子微微一頓,隨后泰然自若地走上前去。
燕淮束著手,喚了聲,“舅舅。”
萬幾道頷首,道:“許久不見了。”
倆人當著如意的面,寒暄了起來。
如意站在后頭,一面聽著二人交談,一面在心中小聲腹誹著:明明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愛聽到,見了面竟都像個沒事人一般……
早在得知萬幾道夫婦要上門時,燕淮便吩咐了他,小心看好了小萬氏。
恰逢如意的外祖母周嬤嬤病愈,身子將養了多時,而今恢復了健朗。如意便請了外祖母去看著小萬氏,隨行在旁,不論萬夫人跟小萬氏說了什么,都瞞不過她的眼睛跟耳朵。
如意他娘是燕淮的乳母,到死都對燕淮的生母大萬氏忠心耿耿。
他娘去世的消息傳入周嬤嬤耳中時,周嬤嬤一度傷心欲絕,若非還有個他在,只怕老人家早就隨他娘一道奔赴黃泉了。
好在周嬤嬤是個有能耐的,挺過來后也就萬事無虞,好好過她剩下的日子。
因為一早安排妥當,所以萬夫人帶了什么東西進內宅,為何突然想見小萬氏,他只要裝作毫不在意,放人入內便可。
他一路跟著燕淮,眼看著燕淮跟萬幾道進了花廳,各自落座。
如意咳嗽了兩聲,讓人奉茶。
萬幾道看著擱在手旁小幾上的茶杯,遲疑片刻,方才伸手去拿,撇了撇上頭浮葉,輕啜了一口,道:“好茶。”
燕淮不畏毒,他卻怕得很。
但他此刻身在燕家,若回頭便暴斃身亡,任憑誰都會想到燕淮身上,一個聰明人,絕對不會落下如此明顯的話柄。所以這茶中一定無毒,萬幾道冷靜地低頭,又品了兩口。
這個時候,萬夫人則也已經領著人到了地方。
燕家外院鐵桶一般,內宅里卻并沒有多少人。
丫鬟婆子更是寥寥,除了些負責灑掃的外,便只有三兩個端茶遞水的。
萬夫人原本想著,小萬氏身邊一定愈發無人伺候,她似乎已看到了小萬氏凄苦的生活,不由暗暗嘆息著側目去看燕霖。若非那天夜里萬幾道同她坦白,她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到燕霖竟一直都在萬家的。
可憐見的,好好的一個孩子,竟成了這般。
她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兩分同情憐憫之色。
燕霖正巧對上她的眼睛,不禁牙關一緊,變了臉色。
憑什么拿這樣的眼神看他
憑什么!
他屏息而行,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將這話說出口來。
好在萬夫人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極短暫的一瞬,便收了回去。她此刻心中擔憂著的是小萬氏,然而見到了小萬氏,她那顆吊著的心卻在半空晃蕩了起來。
小萬氏衣著整潔,發髻紋絲不亂,挺直著背脊跪在蒲團上,周圍滿是清幽的檀香氣味。
佛堂門外候著兩個婆子,里頭還有個周嬤嬤正在佛龕前將香燭點燃。
燕家的婢女上前去回稟周嬤嬤。
周嬤嬤手下動作一頓,轉身看了過來,同萬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舅太太……”
萬夫人聞聲望過去,眉角一跳,認出了周嬤嬤。
有些人只一月未見,便能變一番模樣,叫人無從辨認。而有些人,即便歷經滄桑,再見時,只需一眼便能認出來。萬夫人覺得,周嬤嬤大抵就是這樣的人。
她點了點頭,喚了一聲小萬氏。
敲著木魚的婦人停下動作,緩緩轉過身來,瞇著眼睛仔細看了看她,方才道:“原來是嫂子。”
她語氣淡淡的,神色也是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萬家的人是還是不來。
萬夫人見狀,不覺有些訕訕起來,勉強笑著道:“二姑奶奶,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可好”
佛前清凈處,地方卻狹小,萬夫人可不愿意在這說話。
小萬氏聽了,沒有反駁,只自己站直了身子,轉過身來:“今日吹的是什么風,竟將大嫂吹來了”
說話間,她已徑直往外走來。
等會還有加更親們不要忘記粉紅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