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帝王心術 (下)

第二百五十一章帝王心術(下)

“說,有什么不敢的,朕難道想聽一句實話都不行么,。”妥歡帖木兒的心臟猛地向下一沉,板著臉命令。

“臣,臣剛剛拿到紅巾賊的火炮,還,還沒來得及仔細比較,只,只能說個大概,不,不敢保證是否恰當,所以,所以不敢胡亂開口。”聽出了妥歡帖木兒話語里的恨意,月闊察兒愈小心,低著頭,汗水成串成串往地上掉。

“那就先說個大概,錯就錯了,是朕命令你說的,誰還敢找你麻煩不成。”妥歡帖木兒眉頭一跳,雙目中射出兩道寒光。

造炮之事就像個無底洞,今年國庫里近三成的稅收,都填進了里邊,令整個朝廷的支出捉襟見肘,連皇家在年底的禮佛錢,都比往年少了一大半兒,而右相脫脫花費了如此巨大的代價,卻始終沒收到令人滿意的效果,至今還不肯帶著兵馬和新造的那上百門大炮去征剿劉福通和朱屠戶,任由那兩個賊子把整個河南江北行省,一口口瓜分殆盡。

“朱屠戶賣的炮,射程,按照他們規定的裝藥數量,能把四斤重的彈丸,打到三百六十步之外,如果冒著炸膛的風險加裝一倍火藥的話,甚至可以打到四百五十步上下。”見妥歡帖木兒的面色越來越陰沉,月闊察兒知道機會來了,磕了個頭,大聲匯報。

不必添油加醋,皇帝陛下最討厭的,就是添油加醋,而自己所說的,全是經過嚴密驗證過的數據,只要如實列出來,就是一支支投槍和利箭,將那個曾經差點要了自己命的家伙在皇帝心中的形象,扎得百孔千瘡。

“咱們自己造的炮呢。”妥歡帖木兒果然聽得心煩意亂,踢了月闊察兒一腳,大聲催促,“站起來說話,一口氣說完,別故意吊朕的胃口!”

“微臣不敢。”月闊察兒歪了下身子,然后一骨碌爬起來,低著頭繼續小心翼翼地補充,仿佛說得稍有差錯,就會立刻墜入十八層地獄一般,“右丞大人派遣漢人心腹督造火炮,大號的那種,也能打到五、六百步,稍小的那種,差不多能打三百步上下,威力方面,跟紅巾賊所用的火炮,差距已經不算太大,甚至還有過之。”

這個消息,聽起來多少還令人感覺有些欣慰,妥歡帖木兒輕輕點頭,“嗯,不錯,朕那幾百萬貫銅錢,還算沒打水漂,那個李,李什么來著,還算有點兒用途。”

“李漢卿。”月闊察兒又偷偷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大聲接口,“不過,在耐用性上,雙方就差得太多了,朱屠戶的四斤炮,如果按照他自己設定的標尺裝藥,連續開二三十炮,一直打到炮管紅,都不會輕易炸膛,而李漢卿督造的火炮,小號的那種,每次只能打五炮,就必須停下來冷卻,大號的那種,充其量也是十炮,否則就面臨炸膛的危險。”

“嗯,,。”妥歡帖木兒皺起眉頭,輕聲低哼,以全國最好的工匠,最充裕的錢糧,卻造不出和區區一路之地同樣的東西,還敢宣稱說是已經竭盡全力,如果這樣都叫竭盡全力的話,那戰場上的將領,豈不是個個都該以打敗仗為榮。

“在重量上,雙方差距就更多了。”偷偷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月闊察兒繼續低聲補充,“朱屠戶造的炮,重量才五百斤出頭,按九成五的銅料算,造價應當不會高于兩百五十貫,而李漢卿督造的火炮,大的卻有三千多斤,即便是小的,也重達一千五百余斤,比朱賊那邊的火炮高出好幾倍”

“該死。”妥歡帖木兒不聽則已,一聽,頓覺心中猶如刀扎般的疼,小的也有一千五百斤,那可是九成以上的銅料啊,如果全化了做銅錢,即便是最好的銅六鉛四通寶,也能得出五六百貫,而這還沒算上人工的開銷和制造過程中產生的火耗。

大元朝今年的稅收才有多少,朕給他最好的工匠,最大的支持,他居然就拿如此破爛來糊弄朕,怪不得脫脫死活不肯帶兵去打朱屠戶,原來根子全在這里,每多造一門火炮出來,就有人又白賺了萬貫家財。

“那李漢卿,的確形跡可疑。”略做斟酌之后,月闊察兒才緩緩接茬,按照與周圍幾個知交好友的謀劃,他今天入宮來的目標是右相脫脫,但是卻不能將脫脫一棍子給打死,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果一下子打得太狠,難免會受到其反咬,所以先避重就輕,剪掉其一個大腿就行了,沒必要一戰而竟全功。

“嗯。”妥歡帖木兒沒想到月闊察兒敢轉移自己的憤怒目標,皺了下眉頭,斜著眼看向此人。

月闊察兒被嚇得后退半步,做出十分恐慌的模樣,大聲求饒,“臣該死,不應攻擊同僚,但那李漢卿本是個漢官,卻掌握了軍器監這個要害職位,仗著陛下和右丞大人的信任,半年多來大肆揮霍公孥,臣無法不懷疑,他是在效仿當年的鄭國之舉。”

鄭國是戰國時代,來自韓國的水工大匠,為了消耗秦國的國力,特地給秦王獻計,修建一條可引涇水入洛陽的灌溉工程,造價之巨大,導致秦國的國庫空乏,連續好幾年沒有力氣向外起進攻,直到后來其陰謀被戳穿,秦王才現自己上了一個驚天大當。

妥歡帖木兒雖然是個蒙古皇帝,對漢人的典籍,卻愛不釋手,所以月闊察兒只是輕輕開了個頭,他幾立刻明白了這些話的意思,眉毛迅擰成一個疙瘩,瞪起通紅的眼睛問道,“你,你確定只是李漢卿一個人在搗鬼,其他人沒有責任。”

“微臣,微臣不敢。”月闊察兒搖了搖頭,滿臉羞愧,“即便是李漢卿本人,微臣也沒有任何憑據懷疑他,只是,只是微臣買這四門火炮,每門炮才花了一萬多貫,而李漢卿在軍械監的位置上這半年來,花費了國孥不下四百萬貫,最后總計才造出了一百五十多門炮”

“啪。”沒等月闊察兒把話說完,妥歡帖木兒已經將桌案上的茶盞,又狠狠擲在了地上,一百五十門炮,總耗資四百余萬貫,平攤到每門炮上足足兩萬余,而買一門更輕便更好的,不過才一萬出頭,早知道這樣,朕何必造炮,派人拿著錢去找紅巾賊買就是了,反正只要出得起錢,那邊也有的是黑心腸。

“陛下息怒。”月闊察兒迅蹲身下去,用手一片片將碎茶碗撿起來,拿衣服下擺兜住,“臣只是懷疑,并無真憑實據,而陛下,也不值得為一個佞臣,氣壞的身子,畢竟,他是脫脫大人的家奴,未必真的有膽子與朱屠戶勾搭,而朝廷自己掌握了造炮之法以后,也早晚能造出和南邊一樣輕便的火炮來。”

“嗯,,。”妥歡帖木兒急急地踱了數步,仰面吐出一口悶氣,是啊,畢竟姓李的把炮給造出來了,朝廷在抓不到真實憑據的情況下,不能隨便就處置他,否則的話,難免有卸磨殺驢之嫌,會讓所有漢臣都覺得心涼。

更何況,李漢卿還曾經是右丞脫脫的書童,素得脫脫倚重,如果隨隨便便安個罪名就弄死他,恐怕脫脫也不會答應。

權臣,手握重兵的權臣,兄弟二人,同時手握重兵,總數量高達三十萬,并且裝備了舉國之力才造出來的所有火炮,如果再弄到足夠的錢糧的話。

下一個瞬間,妥歡帖木兒脊背上寒氣直冒,不能,朕不能逼急了他,得一步一步來,一邊來回踱步,他一邊暗暗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他的母親死于權臣燕帖木兒之手,他即位后,也有好些年,生活于另一位權臣伯顏陰影下,故而對權臣甚為警惕,同時也積累了足夠多的,對付權臣的策略。

“咱們蒙古,還有色目人中,有精通于制造之術的么。”在短短幾個呼吸時間里,妥歡帖木兒就做出了最佳決策,緩緩踱回到月闊察兒面前,用非常平和的聲音向月闊察兒詢問。

“回回司天監有一位哈三,精于制器,陛下以前曾經召見過他。”月闊察兒早有準備,躬下身體,小心翼翼地舉薦。

“哈三,他是阿尼哥的后人吧。”妥歡帖木兒眼神一亮,腦海里頓時閃出一個白白凈凈的天竺小胖子形象,(注1)

“是。”月闊察兒輕輕點頭,“他前些年,經常蒙陛下召見,只是后來,后來有人多嘴,說成年男人不能隨意出入后宮”

“朕記得他,朕記得他,唉。”妥歡帖木兒幽幽嘆氣,目光隱隱透出幾分惆悵。

若論制器之道,他自己就堪稱一位大師,所以經常在皇宮中召見一些精研各種奇技淫巧的貴胄子弟,帶著他們造各種各樣的巧妙用具,而哈三,就曾經是一位宮中常客,每每和他一起忙碌到深夜,廢寢忘食,直到后來引起了言官們的非議,才不敢再往后宮里跑。

推薦這樣一個熟面孔取代李漢卿,足見月闊察兒沒有任何私心,妥歡帖木兒笑了笑,嘉許地點頭,“嗯,他的確是個合適人選,但光他一個不夠,你還得再推薦一個給他當副手,以免有人多心,以為朕又不經廷議,隨便啟用弄臣。”

“工部有一位姓郭的河渠使,叫郭奴心,是郭守敬的后人,也精于制器。”月闊察兒想了想,又給出了另外一個在妥歡帖木兒腦海中印象深刻的名字。

“你說是郭禿子啊。”妥歡帖木兒立刻撫掌大笑,“嗯,他的確是個制器高手,朕記得他,這滿朝文武的家中,恐怕沒有幾個不知道他,沒收藏過他造的那些東西吧,。”

“陛下,陛下圣明,他,他的確名氣不太好。”月闊察兒紅著臉賠笑,不敢與妥歡帖木兒的目光相接。

郭大使擅長制器,但最出名的,卻是制造各種房中助興之物,所以在勛貴的后代之中混得極為吃香,只是在朝堂上,名氣卻稍微有些差,至少那些所謂的清流,絕不會當面說他的好話。

“朕用人,是用人之長,能給朕制造出更好的火炮就行,管他名聲如何。”妥歡帖木兒大氣的擺擺手,笑著回應,目光中,依稀已經能夠看見,當有人提名哈三和郭恕二人取代李漢卿時,朝臣們的表情。

那絕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并且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權相脫脫的防范之心,“你回頭找一下雪雪他們幾個,讓他們明天早朝,立刻給朕薦賢。”嘉許看了月闊察兒幾眼,他繼續笑著吩咐,“至于那個李漢卿,也別虧待了他,給他個兵部漢人侍郎的職位吧,讓他入軍中,去給脫脫掌管糧草輜重,等開了春,朕的三十萬大軍,怎么著也得動一動了。”

“是。”月闊察兒心中大喜,表面上卻做出一幅公正廉明模樣,軍械監位置上,每年都有幾百萬貫錢流過,隨著戰火的蔓延,可以預見,相應的款項只會逐漸增加,絕不會輕易減少,而李漢卿那廝,卻仗著有脫脫撐腰,不肯給任何人分潤,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這下好了,換了哈三和郭禿上去,郭某以后隨便提一句今日之事,還用怕沒有大把的人情錢可拿。

“群臣當中,你是唯一一個跟朱屠戶交過手,并能全身而退的。”妥歡帖木兒又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氣,今天月闊察兒對李漢卿的指摘,未必完全是出于公心,作為大元朝的皇帝,他早就明白,并且習慣了這些事情,然而,這些都不重要,此刻最為重要的是,要限制脫脫兄弟的權力,避免第三個權臣在自己眼前誕生,“明天早朝時,也把你買到的火炮拉到皇宮門口,給大家伙都開開眼界,朕不能再沒完沒了的等下去了,朕再等下去,就是朱屠戶誓師北伐,而不是朕派人去征剿他了,你,還有雪雪,桑哥幾個,無論如何,要給朕記住這一點。”

“是,臣必不辜負陛下信任。”月闊察兒躬下身,悄悄握緊拳頭,指甲陷入肉中,帶來一陣快意的痛。

注1:阿尼哥,古代尼泊爾科學家,與郭守敬一起,修建了當時世界上設備最完善的天文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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