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背叛(下)
這才一年半光景,一年半光景!正對著篝火,鼻孔里充滿了烤肉的香味兒,參軍陳亮卻覺得夜風忽然寒得透骨。…頂點小說,x.
的確,雪雪先前的判斷是對的。朱屠戶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擴大戰事。換了任何人站在朱屠戶的位置上,恐怕也不會妄動刀兵!
他何必再動刀兵?只用了短短一年半時間,他就讓雪雪及其麾下的御林軍,全都喪失了斗志。再拖上個三五年,恐怕不用他北伐,大元皇帝帳下,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個忠誠可靠之人!既然啥也不干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元朝自己覆滅,他還費那個力氣干什么?
而朱屠戶所憑借的,居然就是讀書人提起了就為之掩鼻阿堵物。一頭羊每年產毛兩斤半,一百五十個錢,十頭羊就是一千五百個錢,一貫半。一千頭羊,是一百五十貫,足色淮揚通寶,相當于三百貫制錢。而大元官俸幾經增補,當朝宰相的年俸不過才三百貫,其中還有三成要折合成米糧才能支付。
看附近這大片大片的草場,在座的諸位將領,何人名下還沒有一千頭羊?換句話說,在雙方都不貪污受賄的情況下,雪雪和他身邊這幫家伙,每年每人從朱屠戶那邊賺到了好處已經等同于大元宰相的俸祿!怪不得他們不想跟朱屠戶繼續拼命!換做陳亮自己,對著這么大的一個金主兒,恐怕也沒勇氣再舉起刀來!
“昔呂公欣悅于空版,漢祖克之于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錦繡,相如乘高蓋而解犢鼻,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空版至虛,而況有實;贏二雖少,以致親密.....”下一個瞬間,參軍陳亮的腦海里,就浮現了少年時讀過的一頁名篇。他當年讀書時,原本以為是犀利的諷刺,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此乃天下至理。(注1)‘可憐那七君子,還以為他們需要對付的是什么平等謬論,豈知道他們根本就是在跟財神爺過不去?所以一直到死,都稀里糊涂。可嘆大都城的那幫酸丁,還想著什么讓七人配享孔廟!殊不知,在孔廟里頭刻個人像,又怎離得開孔方、肉好,周郭、元寶四大才子為之張羅奔走?!’(注2)越想,陳亮心中越是悲涼,越想,越覺得抑郁莫名。只覺得生死無命,富貴在錢。不知不覺間,就將自己灌了個酩酊大醉。直到兵卒抬去安歇,還拍打著肚皮大聲吟唱:“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仕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不異無翼而欲飛,無足而欲行.......
此后數日,他就住在了軍中,成為雪雪的筆且齊。那雪雪與自家哥哥向來親近,愛屋及烏,大事小事都不對陳參軍隱瞞。以至于后者接觸到的秘密越來越多,心里越越來越難受,幾乎每天晚上,都恨不得大醉一場,讓自己再也不要醒過來。
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表面上,他們都是當朝勛貴的子侄,對大元皇帝應該最忠誠不過。而事實上,陳亮卻發現,他們對朝廷的忠誠半點兒都無。相反,對于南邊的朱屠戶,他們倒是充滿了敬意。每次提起來,都不自覺地大說對方的好話。
而在整個御林軍中,從上到下,居然沒人覺得這種敬意有什么錯,甚至沒人想到該避諱隱瞞。因為大伙其實早就被利益捆綁在了一處,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若是有誰去出頭舉報,保證會遭到剩余所有人的敵視。那樣的話,他的舉報信恐怕還沒等抵達中樞,其本人就已經在某次小規模沖突中,壯烈戰死。
而制造這種小規模沖突很簡單,濰水對岸的淮安軍,好像也非常愿意配合。通過雪雪等人有意無意的炫耀,或者也可以理解為威脅,陳亮甚至知道,御林軍在最近這兩年來,已經不止一名將領“以身殉國”。而這那些“以身殉國”者,都會被馬革裹尸,送回大都城去由朝廷賜予身后哀榮。至于他們生前在御林軍中占有的份子,則全都交給其他同伴,以成全他的忠義美名。
照這種手段,當然很容易就讓“御林軍”上下,再也沒有絲毫雜音。更何況,朝廷里還有哈麻在替雪雪遮掩。而雪雪本人,憑借的也不全是他老哥哈麻的威。他還有自己本事,以及一整套獨特的駕馭麾下手段。
他的獨門絕技就是,能和朱屠戶那邊彼此信任,并且能跟那邊毫無忌憚地討價還價。而他的馭下手段,就是制造無數個與自己經歷一樣,或者差不多的人,以其為心腹臂膀,進而掌控全局。
通過幾天觀察,陳亮發現,雪雪跟朱屠戶那邊有暢通的聯絡渠道,這簡直就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情。他手下凡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幾乎全都做過淮安軍的俘虜,這也是肉眼可見的事實。紅臉千戶和黑臉千戶都曾經被淮安軍俘虜過,絡腮胡子副千戶被淮安軍俘虜過,色目千戶在墜下馬背摔斷了腿,是由淮安軍中郎中,施以回春妙手,才沒留下終生殘疾。至于那個橫著比豎著看上去還多一截的家伙,居然被俘虜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能平安歸來,據他自己吹噓,還舌戰群雄,成功地讓朱屠戶從第二次起,將自己的贖金打起了八折!
一樁樁,一件件,如此比話本還離奇的事情,居然就發生于執掌全天下兵馬大權的太不花眼皮底下,如果說太不花毫無察覺,有誰肯信?既然連太不花都裝聾做啞了,這背后的黑幕,還有誰有膽子伸手去揭?
陳亮身上最大的優點就是膽小,所以剛開始接觸黑幕的一兩天,他很震驚。第三天,震驚就迅速變成了憤懣和無奈。很快,他心中的憤懣和無奈也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木然。如同事不關己般兩眼微閉,隨波逐流。
這天上午,陳亮正在伏案替雪雪清理賬冊。忽然聞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猛抬頭,恰巧看見副萬戶布日古德那橫比豎寬的身體。
“萬戶大人是找雪雪將軍么,他剛喝了點兒酒,正在后帳休息!如果急的話,下官可以派人去喊醒他。”參軍陳亮不敢怠慢,放下算盤,主動行禮問候。
“不必麻煩了,秀才!”那布日古德長得雖然兇殘,人卻是個直性子,拱了下手,非常有禮貌地回應,“我就過來告訴雪雪將軍一聲,事情圓滿解決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非常識相,沒等太不花大帥的將令到,就主動從單州附近撤了下去。那陳至善也沒有得理不饒人,接上被困的兩個旅兵馬之后,就迅速撤回了黃河以南!”(注3)“呼——!”別人說得輕描淡寫,陳亮聽了后,卻覺得頭頂上瞬間一松。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兩個肯讓步,妥歡帖木兒與哈麻之間的矛盾,就不會立刻激化。那他自己就能在軍中多混幾天日子,不用面臨最后那個艱難的選擇。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偏偏十之。接下來,布日古德的話,卻讓他再度墜入了冰窟。“不過人家淮安軍也不肯白吃虧,陳至善說了,要讓雪雪大人過河,到第六軍團赴宴。有筆生意,他要當面跟雪雪大人勾兌清楚!”
“啊?”陳亮雙手扶在桌案上,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陳至善簡直欺人太甚!什么交易,敢問將軍大人可曾知曉?”
“這我哪敢多嘴啊?”布日古德把嘴巴一咧,滿臉無辜,“人家肯撤兵,并且說要繼續交易,已經是夠給面子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由雪雪將軍過河去跟朱總管的信使面談。我一個底下跑腿的小尜兒,哪敢問得太清楚?!”(注4)“你不清楚,才怪?”陳亮在肚子里,偷偷嘀咕。臉上卻做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啊,是這樣。既然如此,布日古德將軍還請稍候片刻。卑職這就親自去喊雪雪將軍!”
“不必了,不必了!”布日古德忙著回去跟同伴喝酒,擺擺手,繼續低聲阻攔。“其實他們那邊,就是想走個過場而已。沒啥危險的。兩國交戰,還不殺來使呢。更何況那朱屠戶素有仁厚之名。”
說著話,他迅速向兩邊看了看,將頭探向陳亮的耳邊,用極其低微的聲音悄悄補充,“這事兒不用瞞你,也瞞你不住。那朱屠戶平白吃了槍籽兒,總得找個倒霉鬼發泄一下吧?我聽說,他找上了泉州蒲家!知道么,就是當年把趙宋賣給大元的那個蒲家,色目人蒲壽庚的后人。他們想請雪雪將軍幫忙運作,讓朝廷對此戰袖手旁觀!”
注1: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