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剛剛來京城,租住的院子還沒有收拾停當,妍姐的院子在三進院的東邊,下人來來往往忙碌著搬東西,看到賀老太太和婉寧幾個人過來,都站在一旁低頭行禮,禮數周到卻少了達官顯貴家奴仆的戰戰兢兢。
    “小姐怎么樣了?”賀老太太問過去。
    丫鬟上前道:“方才疲累睡著了。”
    賀老太太點點頭,看向婉寧,“這樣最好,七小姐看起病癥來就會方便的多。”
    不吵不鬧,至少能上前去探看,蔣靜瑜聽得這話也松了口氣,她這個妹妹,只要想起來就覺得可怕,平日里好端端的人,發起怒來面目猙獰,仿佛要吃人般,從前她還多去照應,幾次見到她那般模樣,她也不敢再上前,蔣家長輩對妹妹已經不聞不問,也就是外祖母還一直堅持尋醫問藥。
    蔣靜瑜想著去看姚婉寧,一會兒見到妹妹不知道姚婉寧會怎么樣。
    進了小院子。
    下人輕手輕腳地上前開門,婉寧跟在賀老太太身后進了屋。
    屋子里光線很暗,窗戶都用厚厚的簾子封住,伺候的下人輕聲說話。
    蔣靜瑜道:“我妹妹怕光,尋常不讓人將簾子放下,病了之后更是不許屋子里有光亮。”
    說話間幾個人已經到了內室。
    丫鬟挽起幔帳,露出床上的人來。
    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躺在那里,臉色異常的蒼白,眉頭緊皺,雙手被綁縛著,身體縮成一團,即便是睡著了。嘴唇仍舊不安地抖動。
    婉寧想要問蔣靜瑜幾句話,卻發現蔣靜瑜已經站在了她身后。
    賀老太太將賀家的醫術傳給了蔣靜瑜,蔣靜瑜卻連生病的妹妹也懼怕似的。
    賀老太太倒是沒有顧忌。站在蔣靜妍的床邊,伸出手將蔣靜妍臉上的頭發拂開。“可憐的孩子,又受苦了,這可什么時候是個頭。”
    丫鬟幫忙將蔣靜妍的手放下來,翻開蔣靜妍的手腕,塞進了一只小巧的春診等著婉寧去診脈。
    蔣靜瑜仔細地看著姚婉寧,雖然秦伍再三說姚婉寧看病不用診脈,她也想眼見為實,或許看好了李大太太和姚家老太太的病只是誤打誤撞。否則姚婉寧還要用那些三姑六婆的法子來看癥不成?
    婉寧湊上前去,仔仔細細地看著蔣靜妍,造成面色蒼白的病癥很多,更何況病患睡著就不能仔細地觀診。
    “怎么樣?”
    沒等婉寧說話,蔣靜瑜已經等不及上前詢問,“我妹妹到底是什么病。”這樣安安靜靜的妹妹,哪里像發病時的模樣,姚婉寧現在看過去又能看出什么端倪。
    蔣靜瑜心里想著,不禁揚高了聲音。
    賀老太太看著姚七小姐的動作,先是查看妍姐的臉頰和而后。然后是露在外面的手指、手腕,又吩咐下人將妍姐兒綁著的另外一只手松開。
    雖然沒有診脈,卻跟他們看診的樣子差不多。姚七小姐是真的懂醫理,否則一個尋常人家的小姐,看到妍姐被綁成這個樣子,決計不敢這樣就讓人松開了妍姐的手,只有一心辨癥才會不去顧忌這些。
    下人剛剛松開蔣靜妍的手,蔣靜瑜突然揚聲說了句話。
    賀老太太也嚇了一跳,不禁埋怨地看了一眼蔣靜瑜,賀老太太還沒轉過頭來,就聽丫鬟驚呼了一聲。床上的蔣靜妍已經睜開眼睛。
    蔣靜妍恍惚地躺在那里,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很快卻被丫鬟的驚呼聲嚇了一跳,轉過頭看向床邊圍著的眾人。
    突然看到這么多人。蔣靜妍頓時掙扎了一下,身體也跟著扭動。
    賀家的下人忙上前去按住蔣靜妍,賀老太太剛要將婉寧叫過來,床上的蔣靜妍卻推開丫鬟坐起身,張牙舞爪地抓打身邊的人,嘴里還發出“啊……啊……”的呼喊聲。
    賀二太太提著裙子上前要將姚七小姐拉開,卻看到姚七小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她心里不禁一涼,總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該不是被妍姐嚇著了吧?早知道這樣她就應該上前幫忙。
    賀二太太心里正后悔,卻發現妍姐抓住了姚七小姐的手臂張口就咬了下去。
    “快……松開……松開……”賀二太太大驚失色,“快……快將五小姐拉開……快啊。”
    蔣靜瑜睜大了眼睛,誰也沒想到妍姐會咬姚婉寧一口。
    屋子里頓時亂成一團。
    蔣靜瑜攙扶著心急如焚的賀老太太。
    門外的婆子聽到聲音進門,正要圍上前卻看到姚七小姐搖了搖手,然后去翻看妍姐的眼睛和嘴唇。
    妍姐咬著眼前的人不放松,卻發現修長的手指伸過來翻看她的嘴唇,又去碰她的眼睛,她順勢抬起了眼皮,看到了一雙溫和的眼睛。
    妍姐忽然想起了外祖母和母親,不管她做了什么事,外祖母和母親總是輕聲安撫她,“妍姐沒事,妍姐沒事。”
    這是誰啊!為什么沒有大喊大叫,沒有瞪著眼睛看她,目光那么的和善,就像是端著果子的母親,笑著喊,“妍姐,吃不吃。”
    啊,吃。
    妍姐慢慢松開了嘴。
    妍姐眼睛一酸,眼淚也掉下來,身體剛剛松懈就被下人壓在了床上。
    驚恐、錯愕、惱怒分不清是什么讓妍姐又掙扎起來。
    童媽媽早就嚇得臉色蒼白,硬將婉寧拽開了幾步,低頭去翻看婉寧的手腕。
    “沒事,”婉寧道,“里面穿著小襖外面還有褙子,袖口還縫著一層白貂毛,咬不透的。”行醫這么多年,這樣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見,其實遇到這種事,比起她們妍姐心里更加驚恐。
    賀二太太早就吩咐下人,“快去拿傷藥,”說著上前和童媽媽一起捧著婉寧的手腕看,“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啊。”
    婉寧說了兩句,看向賀老太太,“妍姐平日里一直都這樣?”
    姚七小姐沒有被嚇到。一邊讓下人挽著袖子,一邊向她詢問妍姐的病癥。賀老太太不禁一愣,就算是她這么大的年紀,遇到這樣的情形也不過如此反應。
    真是個好孩子,堂堂的大小姐也不在意這些,一心給妍姐看病。
    賀老太太搖搖頭,“平日不這樣,只有病重才會這般?”
    “屋子里遮擋著簾子,是病重這樣還是平日里都如此?”婉寧接著問。
    賀老太太道:“從患病就如此。見不得光,被光照了身上就會起疹子,病也會重些。”
    “妍姐嘴唇發紫,眼睛也發紅,是不是還有腹痛的癥狀。”
    整理婉寧衣袖的賀二太太也不禁驚奇,“姚七小姐如何得知。”
    妍姐整個身體蜷縮,是腹部疼痛才會有的體位。
    賀老太太道:“這病能不能治?”
    蔣靜瑜看著婉寧,多少人都說妹妹得的不是病,妹妹這個樣子只要見了她的人多多少少都會被她驚嚇,外祖母尋了那么多方子。妹妹的病卻時好時壞。
    蔣家的長輩都避諱問起妹妹,總覺得賀家都說不出的病癥,定然不是病而是災禍。誰也不愿意沾染這個晦氣。
    “我們出去吧!”婉寧道,“人太多在屋子里,妍姐會害怕。”
    突然見到這么多人圍在身邊,對妍姐的精神是個刺激。
    賀老太太點頭,伸手拉了婉寧一起出門。
    幾個人重新回到堂屋里。
    賀老太太嘆口氣,“這孩子命苦,得了這樣難治的病癥,這么多年一直在我身邊將養著,病也不見好轉。”蔣家嫌棄妍姐。多少次當著她的面都說,不如讓妍姐去了。何必這樣受苦,她就是舍不得。所以一直將妍姐和瑜姐留在身邊。
    “這病,七小姐有沒有法子?”賀二太太端茶給婉寧,低聲問道。
    婉寧看看屋子里的人,站起身走到賀老太太耳邊,壓低了聲音,“老太太,有句話我想問問,妍姐病了這么久,有沒有喝過生血。”
    賀老太太詫異地揚起眉眼,神情說不出的震驚。
    賀老太太這般的模樣,不用說婉寧也看了明白,妍姐身上有潰爛,眼睛充血,嘴唇發紫,加上賀老太太驚訝的神情,她已經知道大概。
    不等賀老太太說話,婉寧看向賀二太太,“請二太太取些妍姐的尿放在太陽底下,過一會兒我去看看。”
    要看尿。
    賀二太太下意識地用目光詢問賀老太太。
    賀老太太點點頭,“就去辦吧!”事事都被姚七小姐言中,說不定姚七小姐真的能治妍姐的病。
    說話間賀二太太已經吩咐下去。
    下人剛出了屋子,門口的婆子就進來稟告,“老太太、太太,汪太太來了。”
    賀老太太忙道:“快請進來。”
    賀二太太去迎汪太太,賀老太太向婉寧道:“是蔣家的舊識,在揚州住過一陣子,這次進京又在路上遇見,路上遇到了大雪,汪家的下人不小心沖撞了妍姐,沒想到妍姐倒將汪家六爺嚇了一跳。”
    賀老太太說了兩句話,賀家人已經將汪太太請進了屋。
    汪太太剛坐在椅子上就開口詢問,“妍姐怎么樣?都是我們不好,”說著臉上浮起愧疚和歉意,“老爺回去訓斥了謄哥一頓……”
    婉寧看著汪太太的模樣,想想賀老太太的那些話,恐怕汪家的謄哥不是不小心沖撞了妍姐,說不定是好奇妍姐的病,才會去看。
    “汪太太別這樣說,”賀老太太道,“原是我們家人沒有看護好妍姐。”
    汪太太說完話目光挪到婉寧臉上,“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生得這般俊俏。”
    賀二太太笑著道:“是姚宜聞大人的長女。”
    這話好像勾起了汪太太的一些思量,“是姚家七小姐?”
    賀二太太點點頭,“正是。”
    婉寧站起身向汪太太行禮,不知怎么的,感覺到汪太太那雙眼睛仿佛發著亮光,結結實實地掃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