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銀珠見她半天沒應聲,又揚高了聲音,說道:“太太那里有請!”
謝琬記得銀珠也是王氏身邊的人,她的哥嫂都在謝府當差,嫂子更是在大廚房管小灶。看來謝家名聲漸長,這規矩可沒長,如今奴才都可以這么樣高聲跟主子說話。
她試著開了口:“如今喪事也辦完了,太太請我還有什么事?”
話雖然在極緩之下說出口了,可聲音卻還微有些嘶啞,使得人聽上去有些不協調的滄桑之感。
“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
說著,銀珠徑自提起裙子來,把屁股直接落在炕沿兒上。
她打量著謝琬,當看見她神情木然,想起周二家的方才在廊下暗中叮囑她的那些話,眉目里不由閃過絲譏誚。緊接著她揚起唇,居高臨下看著跪坐在炕上的她,說道:“興許是想把二少爺和三姑娘留在府里罷?二爺二奶奶這一走,你們身邊也沒個看顧的人了,老爺太太最是心善的,往日二爺再多不是,如今他們不在了,老爺和太太也自會不計前嫌把你們接回來的。”
謝琬余光掃過她,托著的兩腮浮出絲微笑來。
果然她料得不錯,無論前世今生,王氏母子的那顆狼子野心,都沒有變過!
“是么?”她將眼皮撩起,定定盯著她打量。
她身段瓏瓏,膚色紅潤,可見平日里不必為吃的發愁,頭上發髻盤成了雙丫髻,簪的雖是枝普通珠花,可身上一襲煙翠色遍地繡五瓣梅長褙子,底下一身暗柳色石榴裙,卻看得出來在下人里頭是混得好的。再看她兩道眉毛全拔了,卻用黛石又畫上兩道烏黑細線,可見,到了她這把年紀也已經情竇初開了。
難怪懂得在周二家的跟前討好賣乖,工于裝扮之人,一向總會幾分趨炎附勢的手段。
銀珠在她這樣的注視之下,不免有些發怵。這哪里像個五歲孩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個深諳世故的大人的目光!
她長年在王氏身邊,府里下人哪個不敬著她點兒?就是別的房里的大丫鬟見了她也不免客客氣氣,如今被謝琬這樣大喇喇地看著,便生出幾分不悅。
屋里沒有人。二房帶回來的下人都去外頭了,只有廊下站著兩名小廝。
看著身量幼小的謝琬,她膽子大起來,虎著臉喝道:“看什么看!還不快跟我走!仔細讓太太等急了!”
謝琬打量完她,便看著正房那頭走過來的一道白色身影,不慌不忙下了炕,說道:“銀珠,我的藥晾好了沒,我吃了再過去。”
謝琬站在地方正好背光。銀珠耐著性子,端著桌上晾到一半的藥走過來。
“快喝吧!”
謝琬把碗接過來,嘗了一小口。雖然也能慢慢入口,但還是有些燙手。看來在這些人眼里,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主子。她想了想,端著碗走回床邊,然后把整碗湯藥對準銀珠身上潑過去,再冷冷地盯著尖叫跳起來的她,將碗砰地摔到了她腳邊上。
銀珠燙得手舞足蹈,被這一砸又立即跳起來。
謝琬自己則不慌不忙又爬回了床上,然后突然驚叫了一聲,捂著臉大哭起來。
廊下小廝寶墨與銀瑣立即沖進來。
銀珠正目瞪口呆,謝瑯已聞聲沖入,大驚著扶起謝琬:“你怎么了?”
謝琬捂著臉頰望著銀珠委屈地直哭。
謝瑯火冒三丈,指著銀珠道:“賤婢!你對琬琬怎么了!”
“我幾時對三姑娘怎么了?!明明是她自己把藥潑到我身上!”
銀珠又氣又怒,百口莫辯。
“胡說!”謝瑯暴怒:“琬琬明明剛昏迷醒來,又躺在床上,你站得那么遠,她怎么有力氣潑得到你?!”就算琬琬拿藥潑你,她也是因為久病才醒心情不好!就憑這個你就要以下犯上打她嗎?!”
銀珠急得要哭了。
寶墨和銀瑣是謝騰從莊子里挑進府來的,當然站在謝琬這邊,寶墨道:“姑娘在屋里呆得好好的,我方才是聽見銀珠大叫來著。”銀瑣說:“就是銀瑣打的三姑娘!方才我都聽到砰地一聲響了!”
謝瑯氣得臉色發青,偏又一向信奉君子守則,不肯做出那種親奴才的事情來,當下牽起謝琬說道:“走!我們去見老爺!”
謝琬順利地到了謝啟功面前。雖然蘇醒不久,可她跑這么段路居然也不覺費勁。
謝啟功與王氏在花廳里等著銀珠請謝家兄妹過來議事,沒想到等來等去竟然等來了謝瑯的告狀。
他還不到五十歲,像任何一個謝家后嗣一樣,生得美儀豐姿,可惜法令紋略深,顯得老態了些。
如今府里的三爺謝榮也入了翰林,他這大老爺的譜就擺得更大了。
謝琬前世今生都未曾十分注意過自己這位祖父,如今一看,眉眼倒與父親有三分像。
看謝瑯面色不豫,謝琬又兩眼哭得紅腫,謝啟功道:“琬姐兒這是怎么了?才么才醒來就這模樣了?”
謝瑯氣憤之下也不忘沖他行禮,然后又緊牽著妹妹的手,說道:“太太面前的銀珠剛才打了琬琬一巴掌!”臉色依然鐵青,但更多的話卻是說不出來。
王氏神色一凜,看向門檻內站著的銀珠。
銀珠平白無故挨了謝琬一巴掌,臉上正火辣辣的疼,又見謝啟功起了怒意,連忙彎腰道:“奴婢冤枉!奴婢是奉太太的命前去請三姑娘過來議事,三姑娘說臉上癢,讓奴婢看是不是起了疹子!奴婢才過去她就打了奴婢一巴掌——”
王氏目光里慍色更甚。
謝琬只是抽泣著哭。
謝啟功沉聲道:“胡說八道!還不跪下!”
銀珠啞口無言。
謝琬抱著謝瑯的胳膊大哭,謝瑯一手輕拍著她的背,一面緊抿著雙唇看向上方。
王氏放緩了神色,從旁邊幾案上抓起一把酥糖來,傾著身子,溫聲道:“琬姐兒可算醒了,到祖母這里來。你把周二家的怎么打你的說給我聽,我替你出氣!”
謝琬停了哭聲,看著她手上的糖。王氏笑得更溫柔了。謝瑯下意識地拉住謝琬,謝琬身子一扭,從他掌下掙脫,慢慢地踱到王氏跟前拿了一顆糖。
王氏讓丫鬟拿了張錦杌讓她坐下,說道:“你不要怕,快說說,銀珠是怎么打你的?”
謝琬眼眶又紅了,但是聲音無比清脆悅耳:“銀珠在我房里,說太太有請。我想等哥哥回來再與他一道過來,銀珠不耐煩,使勁催我。我只好起身,才起身,銀珠就打了我一巴掌,還說‘二爺二奶奶都死了,你以為你還是府里的小姐么?要不是為了哄得老爺把大廚房二管事的差事給我大嫂,我才不會來呢!’”
謝琬記得,前世她還在府里等著舅舅來接的那幾天,府里大廚房的二管事剛好被銀珠的嫂子接管了。
王氏臉色一變,周二家的的確已經替銀珠的嫂子在她面前提過兩回這事兒了,王氏因為考慮到大廚房如今的管事娘子是謝啟功身邊隨從龐福的侄兒媳婦,繞不過他去,于是委婉地跟他提了提,可是謝啟功對龐家甚是看重,沒有答應,所以她也就駁了銀珠。
這種背地里下暗手的事兒她們當然不會公然跟別人說,如今卻從謝琬口里一字不差地說出來,那就一定是銀珠捅出去的了。
銀珠知道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頓時也面色雪白。
謝啟功臉色沉了兩分。旁邊侍侯的龐福雖然面色鎮定,但是心細的人還是不難發現藏在他眼底的忿意。
謝啟功最是信賴龐家的人,龐福這么多年也對謝啟功忠心耿耿,龐家在謝啟功面前的地位也好比府門口的那對石獅子一樣穩當,府里沒人不知道。
王氏頓時在心里把銀珠罵了個狗血淋頭。
蒙冤事小,龐家人那可是銀珠得罪不起的。她兩腿打顫辯道:“這話不是奴婢說的,不是奴婢說的!奴婢沒有打三姑娘!”
“來人!把銀珠拖出去打十大板!”謝啟功喚道。
龐福一揮手,兩名婆子已經進來把銀珠拖了出去。
板子聲和慘叫聲很快響起來。
王氏無故被她連累,哪里還有心情求情?當即板著臉撇過了臉去。
二十大板足可要人命,十大板也夠那銀珠喝一壺了。王氏為了攏絡他們,果然忍得下這個狠手。謝琬滿意地嚼著酥糖,一掃連日來的憂憤,恬靜而安雅地坐在杌子上。她眼睫上還掛著淚珠,一身素衣孝服襯得她精致面容下,仿似個純真可愛的白玉娃娃。
謝啟功氣猶未平,負手出了花廳。
“老爺!”
王氏連忙起身,暗地里沖他使了個眼色,“您不是還有話要交代么?”
謝啟功頓了下,喉嚨里發出輕微地一聲“嗯”來,然后回頭面向謝瑯道:“你們孤苦伶仃的也不容易。加之琬姐兒又病了這么些日子,沒人照顧不行。從今兒起就住在府里吧。瑯哥兒就跟著樺哥兒一道去學里讀書。”
謝琬平靜地看著謝瑯。
謝瑯臉色大變,睜大眼道:“我們怎么能留在府里?老爺那日不是答應了舅舅,說父親母親的喪事過后就讓我們去齊家嗎?”
王氏端著茶,嗔道:“瑯哥兒這話說的,你們到底是謝家的人,有家不回,去住外家像什么話?也不怕你祖父生氣。”
謝啟功果然已沉下臉來。
謝瑯抿著唇,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換了語氣道:“是瑯兒說錯話了,請老爺太太恕罪。不過舅舅舅母答應會來接我們去齊家,明天就過來了。而且琬琬膽小,在陌生的地方住不慣,齊家上下待我和琬琬都親近。我們住過去,得閑再來給老爺太太請安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