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這句話是她剛好碰巧,還是因為探知了什么信息——不管是什么,都切切實實落到了點子上,眼下讓他想回絕,都有些說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說,這趙貞,還真有幾分可取之處?”
他手撫著墨須,緩緩說道。
謝琬笑而點頭:“自然大有可取之處。”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有這點好處,話頭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費盡唇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謝琬則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來。
云層后的日光投到窗紗上,從亮到暗,從暗又到亮,直到那團驕陽終于痛快地從云層后露出臉來,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個大地,靳永才抬起頭,伸手也端了茶在手里,說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調令送給你。”
有了這句話,就什么都夠了。把調令給她轉交給趙貞,而不是直接送到趙貞手上,靳永賣面子給他們二房的意思已經十分明顯!
謝琬沖靳永行了個大禮:“多謝表叔!”
謝琬留下來吃了午飯。
飯桌上她應答得體,談吐溫雅,頗得何氏的喜歡。靳家兩位少爺也出席了。靳永看著與何氏及靳亭談化著針線女紅的她,又看著與兩個兒子說起清河風俗的她,心情復雜地回了書房。
年方九歲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說她的機智何來,就是這份膽量也頗為出色。在官場游走多年的他理應能夠把她應付得游刃有余,可最后偏偏還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過謝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謝榮,他的談笑風生,往往也是藏盡了機鋒。
有了謝榮在前,她的突出表現似乎也就被襯得不至于過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還是因此存了心事,這樣的女子,日后長大了,會成為怎樣的一個人呢?
謝琬一直留到暮色漸起才出府。
回到客棧,玉雪問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謝琬如何三言兩語就把靳永說服的事眉飛色舞說了一遍。
玉雪十分歡喜,在去之前,她可是為此擔了一百二十個心。
幾個人當夜都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時,靳永果然差人送來一個信封。里面是吏部調任趙貞去戶部的調令。
謝琬撫著上頭幾個朱紅大印,平靜地收入袖籠里。
算來進京已有八九日,吏部的考核也已經完畢,可是關于下年的調度還沒有信傳來。
趙貞走出吏部員外郎府,看著頂上灰蒙蒙的天長嘆了一氣。
吏部員外郎其實并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會想到他。結果一點也不出意外。但是親口聽到讓他靜候通知的消息,他還是感覺到異常地難受。
這種從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后再到絕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況最差的不是繼續在縣令位置上呆著,而是被告知尚無空缺無法調任,他只得留在京師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覺得,其實能夠留在清河縣當父母官,也是個不錯的差事。至少他沒有閑著,也不曾遠離官場。可是如今連這樣一層希望,都顯得很奢侈。
“趙大人。”
他懷著滿腹憂憤,正準備上馬車,街那頭忽然傳來道清朗的聲音。
他抬頭看過去,頓時呆住在那里!
“三姑娘?”
街那頭站著襦衣襦裙,披著黑絲絨斗蓬的一人,竟赫然是應該呆在清河謝府里的謝琬!
“趙大人這是準備要上哪里?”
他怔忡的時刻,謝琬已經穩步走了過來,站在他面前。
他無言以對。這不是他回會館的方向。在方才鎩羽而歸之時,他就想好了準備讓夫人和兒子兒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還帶著家仆,在京師里住著花銷也不便宜。他這里卻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雇車回潮州的。
但是這樣的話,怎么好跟謝琬說?他好歹也當過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余歲在官場中還不知何去何從,而謝琬卻還曾助過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狽的時候偶遇她,他實在沒臉開口。
謝琬緩緩一笑,說道:“滿城待職的官員這么多,趙大人是想去找熟識的同僚喝一杯么?”
文人都好面子。這個時候戳穿他們的窘境,只會使得他們將來越來越不想見到你。點到為止就夠了。
趙貞有了這個臺階,神色果然緩和了些,施了個禮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這個禮雖然看似不恰當,卻是他發自肺腑之舉。
不管怎么說,是她給了他機會讓他去見了靳永。事情雖然沒辦成,如今見了面,這個禮卻是受得的。往后與她也不知有沒有機會再見,能夠在此表達完謝意,也是好的。
謝琬笑道:“曾托大人幫我當過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來當信使的。”
說著,她從袖中將那封調令拿出來,遞過去。
又是信?趙貞疑惑地接過,展開來看畢,那張臉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這,這,這怎么可能?!”
他整個人都發起抖來!二十二年里他接過許多回吏部下發的調令,這張紙他太熟悉了。戶部主事,戶部主事!雖然只是個比縣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卻進入了不知多少人夢想著的六部之中!而且,還是六部里油水最肥的衙門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調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師成為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這樣好的運氣!這怎么可能?
“敢問,敢問這調令從何而來?”
他不停地質疑著這調令的真實,也質疑著眼前這是不是一場夢。在他幾近絕望之時,突然得到這樣的喜訊,實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動,腦子頓時也有些不大好使起來!他竟然覺得,這會不會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謝琬含笑反問:“大人覺得呢?”
他又失語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過的人,怎么會是那種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調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幫忙,只是他沒想到,靳永斬釘截鐵拒絕了他,而面前這個年歲不大的孩子卻又從靳永手中顛覆了他的命運!
他的前途成敗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里!
他不敢去想個中過程,看著面前鎮定自若的她,壓住了滿腔激動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個揖:“大恩不言謝,在下,在下這廂有禮了。”
謝琬安然受了他這一禮。
趙貞直起身來,看著她不避不退的樣子,瞬間琢磨到了點東西,當下道:“姑娘如此提攜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點什么?”
謝琬這才笑了,說道:“趙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爭取步步高升便是。而若是你有這份空閑,能把有關謝榮在京中的動向及時打聽給我,我就很歡喜了。”
趙貞眉頭一動,原來她的目標是謝榮!他頓時想起王氏母子與她背后的沖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擺了一道,說不定已經被謝榮惦記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來。
一個人能夠把目光放得這樣長遠,絕不僅僅是為了防范未然而已。
謝琬由著他打量。
從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確定已摸到了幾分她的意圖,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嗎?謝琬既能夠拉他上位,說不定也能夠踢他下馬。他跟謝榮已成這樣的局面,幫她,對自己有著看不到的好處,不幫她,謝榮也不會因此親近他幾分。
他發現,自己竟然別無選擇。
但是,卻偏偏又無絲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囑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禮,態度無比虔誠。
到此時,他已經對謝琬施了三個禮。謝琬終于含笑彎了彎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靜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記綢緞莊,這個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里即可。”
這是謝琬第二次跟他說“靜候佳音”,當時只覺尋常,可此時回想起來,她的話里竟大都藏著玄機。
想到這里,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悅起來。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么?先是解決了長子的婚事,娶得一個稱心如意的兒媳婦,后又把懸在心頭多年的心病給解了,不管怎么樣,認識到這個謝三姑娘之后,總歸是好事接連而來。
目送謝琬登車之后,他立即讓人掉轉了馬頭回會館。
趙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調令,幾乎都要喜暈了過去。
每回進京述職,她都要憂心一番,總不知道這生涯什么時候是個頭。如今竟然留任京師,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錯,再不會需要擔這份丟官還是侯缺的心,她哪里會不狂喜?
而當聽說此番又是謝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沒讓他們破費半個子兒,她不由得立即跪下沖清河方向磕了三個頭,念叨了十幾遍菩薩,才漸漸平靜下來。因惦記著謝琬的好處,此后她對王玉春更是越發關愛,直把她當成了親生閨女看待,這些卻已是后話。
翌日大清早趙貞拿著調令去戶部報到,下晌回來就找來了牙婆子幫忙物色宅第,預備搬出會館。
謝琬這個時候也已經收拾好了行李,準備打道回府。
不知不覺已到了臘月二十三,進京已有十來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羅義帶著伙計們守店,家里又只有謝瑯坐鎮,也不知他有這個能耐應付王氏他們不曾?到底還是有些惦記,該辦的事情都已經辦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謝琬歸心似箭,早飯也顧不上吃,備了些干糧便就讓羅升他們駕著車上路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