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上昭豐帝的壽辰,嵐姨娘不過是個賤妾,伯府連信兒都沒給參加朝賀的大老爺送,就把嵐姨娘埋在了山腳下,陪著她的是那殉主的丫鬟青娥。
大老爺回來后,聽聞嵐姨娘的死訊,只是怔了怔,隨后如往常一樣的沐浴更衣,歇在了明華苑。
嵐姨娘的死就像一個小小的石子投入湖里,泛起的漣漪還沒蕩漾到人們心底,便悄無聲息的散了。
被關起來的甄靜,還是得知了嵐姨娘的死訊。
那一日小丫鬟冬哥提著食盒推門而入,房門打開的吱呀聲并沒有驚動甄靜,她呆呆的縮在椅子中,像個沒有生機的精致人偶。
冬哥看了不舒服的皺了皺眉。
她很不喜歡這位三姑娘。
雖然每一次這位三姑娘都沉默寡言,可不知為何,就連她周身的空氣都死氣沉沉的,讓人心情煩悶。
“三姑娘,吃飯了。”冬哥把食盒放在長條桌案上,把碗筷一一布好。
甄靜看向冬哥,眼珠轉了轉。
“那婢子就告退了。”
反正吃不吃,過會兒她是要來收的,多一刻都不想在這里呆下去。
冬哥年紀不大,遮掩情緒的功夫還不到家,那抹嫌棄之色就被甄靜撞見了。
“你站住。”
聲音從背后傳來,涼涼的,緩緩的,就像一條蛇,順著小腿緩緩往上爬。
冬哥身子顫了顫,轉了頭:“三姑娘還有什么吩咐?”
“吩咐?”甄靜低著頭喃喃念著,顯得無助又嬌弱。
冬哥微微松了口氣。
她怕什么,三姑娘如今連門口都不能邁出一步,聽說親事也退了,這往后恐怕還不如有頭有臉的丫鬟過得好。
她的姐姐,可是老夫人身邊的夏梅,雖只是二等,也算是極有體面的了。
想到這。冬哥身子挺了挺。
就見甄靜忽然露了個笑容,猛然抓起桌案上的一盤菜就這么擲了過來。
冬哥尖叫一聲,下意識的往旁邊一躲,還冒著熱氣的嫩豆腐大半就潑灑在衣衫上。
青花瓷的碟子在腳邊碎裂。熱湯汁更是濺到了繡花鞋上。
那雙剛入秋府里才發下來的軟緞繡花鞋就瞬間染了一大片污漬。
“三姑娘,您這是做什么呀?”冬哥被燙的跳腳,言語間就有些忘了恭敬。
甄靜騰地站起來,多日來的頹廢茫然好似烈油被火星點燃,掀起了騰騰熱浪。
冬哥被駭住了,一動不動的看著甄靜到了跟前,接著啪的一聲,臉頰已經挨了一個耳光。
“下賤的奴才秧子,我好歹是這府里的三姑娘,也是你能嫌棄的?”
“三姑娘。婢子沒有——”
又是啪的一聲,冬哥猛然捂住另一邊臉,只覺雙頰熱辣辣的疼。
甄靜卻好似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對象,雙手齊上,又打過去。
冬哥不敢還手。卻被激出了火氣,邊躲邊嚷道:“三姑娘是主子,難為婢子一個小丫鬟做什么,想擺主子的款兒,去您姨娘那里擺啊,她不也是個奴才秧子嗎?”
“你,你敢說我姨娘?”甄靜這一次除了發泄。真正來了怒氣。
冬哥嗤笑一聲:“有什么不敢的,嵐姨娘如今墳頭恐怕都開始長草了。”
甄靜表情有片刻呆滯,隨后像是面具出現了裂縫,有些絕望,又有些瘋狂,一把抓住了冬哥的手:“你說什么?給我再說一遍!”
“哎呀。您放手。”冬哥被甄靜模樣嚇得不輕,使勁掙脫開,旋風般的跑了。
砰的關門聲傳來,甄靜還是呆呆的。
“姨娘死了?怎么會,怎么會?不行。我要見父親!”
撲到門前死命的拍著:“來人,我要見父親,來人——”
這番動靜不小,門到底是開了。
“林嬤嬤,是不是父親要見我了?”甄靜眼中有了一絲光亮。
林嬤嬤在大夫人蔣氏嫁進來前,就是大老爺院里的管事嬤嬤,真正算起來,是大老爺的親信。
林嬤嬤面色沉靜的站在那:“三姑娘,世子爺讓您好好養著身子。”
“我父親在哪兒,我要見他!”
林嬤嬤眼中波瀾不驚,淡淡道:“世子爺在秀姨娘那里歇著呢。”
“秀姨娘?”甄靜一愣。
“是,嵐姨娘去后,夫人怕世子爺少了人伺候,從外面買了些人進來。其中兩個給了世子爺,秀姨娘得了世子爺青眼,剛被抬了姨娘。”林嬤嬤說著看向甄靜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憐憫,“三姑娘,您還是好好休養吧。”
見林嬤嬤要關門,甄靜伸手把門撐住,臉色慘白如鬼:“林嬤嬤,能不能告訴我,嵐姨娘是怎么去的?”
“呃,不是前些日子伺候三姑娘,累病了么,可惜嵐姨娘身子骨弱,竟沒熬過去……”林嬤嬤說完,輕輕關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傳來,那一刻甄靜覺得,就好像是把她的心跟著關上了。
姨娘累病了沒熬過去?
甄靜垂著頭,長長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姨娘原本留在這里照料她,有一日忽然身體不適不假,可要說就因為這個去了,她怎么能相信!
甄靜想起前兩日姨娘借口來看她,說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話。
“靜兒,姨娘都是為了你,所有的傷害都讓姨娘去應對,我的兒,你只要好好養著,將來風風光光的進了皇子府就好了,就好了……”
姨娘做了什么?
府中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不知道的事,導致了姨娘的死?
甄靜如行尸走肉般走到梳妝鏡前坐下,望向鏡中的人。
蒼白的臉色,消瘦的容顏,雖然極美,卻仿佛是脆弱的紙美人,一碰就要碎了。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要養好了身體,抓住六皇子的心,她不能要姨娘白死。
甄靜抓起放在桌案上的雞翅木筷子。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明華苑這邊心思各異,和風苑那邊亦是不平靜。
嵐姨娘的死帶來的不只是秀姨娘,還有麗姨娘。
“夫人,請喝茶。”一個穿淺玫紅色繡綠蝶襟子的女子高舉著茶盞跪在溫氏面前。
越過散發著裊裊熱氣的茶盞。落入溫氏眼中的是一張眉目如畫的臉。
三老爺和溫氏相對而坐,目光一時落在眼前的麗人兒身上,一時落在溫氏身上,辨不出在想些什么。
只是麗姨娘跪著的時間稍稍久了些,高舉茶盞的雙手微微顫了顫,又輕咬了下唇,穩穩舉住。
甄妙坐在溫氏下首,托著腮靜靜打量新來的姨娘。
對于溫氏遲遲不接麗姨娘的茶,沒有提醒的打算。
若是溫氏還打算和三老爺修好,當個賢良淑德的主母。自然是該表現的大度的。
可母親分明已經連父親都不在乎了,一個姨娘,不高興了就得受著!
麗姨娘一雙盈盈秋目果然瞟向了三老爺,那欲語還休的模樣真真是我見猶憐。
可惜還不待三老爺開口,溫氏已經把茶盞接了過來。漫不經心的喝了一口,才道:“叫什么夫人,該叫太太,讓別人聽了還以為我們伯府沒有規矩。”
這話一出,三老爺臉色就不好看了。
歷朝的規矩,只有誥命在身的婦人才能被稱為夫人,京城誰不知道三老爺被奪了官身。連帶著溫氏的誥命也沒了。
只是一些大戶里,就是沒有誥命的主子,下人們奉承著也會喊聲夫人的,沒人太較真。
溫氏這當口提出來,可不是把他的老臉打得啪啪響?
三老爺前段時間就像犯了中二病的少年,做出了不少混事。被甄妙罵了兩次,知道當初那花魁不是靠自己魅力吸引來的,灰心喪氣之余試著尋了幾個臺階溫氏沒給他下,就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他畢竟是都當爺爺的人了,等那個勁頭過了。心下也生了懊悔,打算好好過日子了。
對于新得的妾,雖說有幾分喜愛,但不犯病的三老爺也沒有寵妻滅妾的打算,可溫氏毫不留情的打臉卻讓他心中苦澀難言,明白有些事一旦發生了,似乎真的回不去了。
溫氏看也沒看三老爺一眼,拿出個銀釵放在托盤上,算是打賞麗姨娘的。
“謝夫人賞。”麗姨娘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滿,恭恭敬敬的收了起來。
然后給甄妙見禮。
甄妙還了半禮,笑瞇瞇的道:“姨娘好顏色。”
“行了,茶也喝了,今兒當著老爺的面我就把話說開了。麗姨娘,以后我也用不著你見天來請安,你把老爺伺候好就行了。”
“太太,那怎么成,伺候您是妾應該的——”
溫氏不耐煩的打斷她的話:“把你買來不就是伺候老爺的么?我丫鬟一大堆,用不著你,以后你就專心伺候老爺就是,沒事兒別進我的門兒。”
“溫氏,你——”三老爺咬了牙。
她這是干什么,妾伺候主母是本分,她連妾都懶得使喚了,難道是連這主母都不想當了?
“老爺這是做什么,我這不是替你的愛妾著想么,怎么,這樣也錯了?”
三老爺看著溫氏不耐煩的樣子,忽然灰了心,一甩衣袖走了。
溫氏掃麗姨娘一眼:“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快伺候老爺去!”
“是。”麗姨娘捏著銀釵躬身退出去,腳跨出月亮門后,隱隱聽到丫鬟的嗤笑聲。
“什么姨娘,用來打賞下人的銀釵,還巴巴的揣著。”
麗姨娘腳步一頓。
“嘻嘻,人家是從外面買來的嗎,許是沒見過罷。”
麗姨娘直了直身子,把銀釵插入發髻間,回眸看了看,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