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明實施法治,可能性幾乎為零。這是一個很遙遠的目標,但是陳燮必須要種下一顆種子。你就別說明朝了,就算現代,讀書做官考公務員,不還是多數普通人看好的選擇么?
陳燮很有耐心的跟這些人說這些,就是因為他們是教員。在他們的心里埋下一顆種子,將來會有豐碩的成果。大名鼎鼎的朝廷重臣,一身便裝,坐在一群教員之間,和顏悅色的跟他們交談。這個場景,注定會成為這些人一輩子的記憶。
“閣部大人,既然您說要守法,為何遼東以及登州百姓,可以不服從官府的命令,這不是自相矛盾么?”有人突然問了這么一句,現在嗖的一下就安靜了,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的到。后面的錢文達直接嚇癱軟了,這哪個混蛋啊,怎么敢提這樣的問題啊。
眾人紛紛朝聲音看過去,才發現不是從這群教員里傳來的聲音,而是從樓道上,一個青衫男子,頭戴方巾,手持折扇,標準的大明讀書人打扮。來人看著三十來歲,舉止風雅,一派從容的緩緩下樓,信步朝陳燮走來,一干教員不自覺的起身讓路,似乎為其風度折服。
陳燮緩緩起身,拱手:“敢問仁兄臺甫!”來人拱手:“不敢,太倉吳偉業。”
這個時代的士林,吳偉業屬于著名詩人,可惜這種人對陳燮來說,沒什么太大的用處,故而一直沒有結交他。實際上兩人要是真的想接觸,機會還是很多的。陳燮看不上他,他有何嘗看的上陳燮?
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明末清初著名詩人,著作頗多,這里不一一介紹。
陳燮對這個家伙沒啥好印象,為啥會這樣呢?跟這人的經歷有關。明末官場黨爭激烈,吳偉業仕途受到不小的挫折,便辭官回鄉。要知道崇禎對他是有知遇之恩的。在帝國危難之際,選擇了回家去躲清閑,這樣的人就算才能再高,陳燮也是不屑一顧。僅僅這樣就算了,歷史上清軍入關之后,順治十年這家伙居然出仕,原因時怕死。拋開他的節操問題不去計較,私人情感也頗為操蛋,受害者卞玉京就是證據。還有就是吳三桂迎清軍入關的問題。這貨定性為“沖冠一怒為紅顏”,真是去年買了快表,敢不要那么扯淡么?
典型的有文采無節操的文人,工作能力如何,這個不好評價,就利用價值而言,還不如錢謙益。這樣一個人,陳燮可以無視他。但是他自己跳出來找抽的話,那自然就不客氣了。
這個時候的吳偉業。應該是四十出頭的年齡,保養的不錯,看上去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就年齡而言,陳燮與之相仿,客氣一句之后,陳燮主動問了一句:“敢問閣下。熹宗年間,蘇松百姓抗捐抗賦,貴同鄉張天如作《五人墓碑記》,此事可還記得?”
作為復社的一員,吳偉業當然記得這個事情。甚至很驕傲的一昂首道:“昔日我復社同仁,與閹黨抗爭之壯舉,如何不記得?”
陳燮笑了,一擺手道:“好了,你可以走了。”陳燮說完轉身,吳偉業先是一愣,低頭思索片刻立刻面如火云,忍不住扯開嗓子,沖著背影喊:“怎么,此二者如何相提并論?”
陳燮轉身回頭,不屑的笑了笑,與吳偉業氣急敗壞成鮮明對比。笑罷,陳燮又要轉身,吳偉業忍不住上步伸手,要去抓他的后襟。不想斜刺里閃出一個年輕小廝,噌的一聲,腰間武士刀抽了出來,寒光閃閃,吳偉業當是就嚇的腿一軟,往后退了兩步才站穩。
“你你你,閹黨亂命,如何能比遼東登州之事?”吳偉業紅著脖子,還是喊了一嗓子,似乎給自己壯膽。陳燮再次轉身,當著一眾教員的面,不緊不慢的淡淡道:“算了,你就沒搞清楚兩者的性質,為了避免你繼續錯下去,今天就跟你說道說道。”
吳偉業一聽這個話,立刻又來了精神,斗嘴還能怕這武夫不成,當即一拱手:“請教!”
這時候樓上又下來了幾個人,也是儒衫在身,面露憤怒的慢慢走上前,站在吳偉業身后。陳燮在這群人中間,看見了陳子龍,心里奇怪他怎么還在家里呆著,沒有去做官。
“魏忠賢為禍大明,遣使往江南搜刮,確實是亂命,但是你要搞搞清楚。這個事情拋開是非而言,單單就法律來講,魏忠賢沒有違法,違法的是抗命的江南仕民。說到登州,蓬萊縣要遷往張家莊,憑什么要白白占陳某名下的私人土地?難道就因為他是官么?官就可以凌駕于法律之上么?你們不是口口聲聲的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么?至于說到遼東,朝廷稅賦徭役,每年自有定數,百姓一一做到了,而且一點都不差,還有稍稍富裕。官府還要增加稅賦,難道大明的法令是擺設么?地方官府想加賦就加賦?此舉連魏閹亂命都不如,這才是真正的違法。你連基本的法律都沒搞清楚,你跟我這里談法律?”
東林也好復社也罷,從來都不是一群跟你講法律的人。他們最有利的武器,就是一張嘴。不管是與誰為敵,最常用的手段就是先抹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抹黑一個人,然后不斷的堆積臟水,一直到把某個人搞臭為止。這一套在文官系統內是很有效啊,因為文官垮臺,很大程度上就壞在道德之上。東林黨不管看誰不爽,都是這么一個套路搞過去。很多時候,他們根本就不要證據,就一些捕風捉影的東西,給人扣帽子。仗著把持輿情,屢試不爽。
要說道德水準,東林和復社也確實有些人不差,但這不代表全部都是。明末江南東林人士,真正站出來抵抗清軍的,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忍辱偷生就算了,這些人還不忘記往自己的臉上抹粉,往別人的身上潑臟水,這才是最惡心的事情。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東林及復社,畢竟是這個時代的“精英”,他們中間也有不少保存了民族氣節的文人。可惜,這里頭沒有吳偉業。就算他丟光了民族氣節,陳燮也不會把他如何,大環境如此,文化人本身就非常的搖擺,何況身后一大家子人的性命擺在那里。最讓陳燮惡心的還是“沖冠一怒為紅顏”。
吳偉業根本就沒想到陳燮能說出這么一番話,他們已經習慣了自己說啥就是啥,也習慣了別人跟他們吵架從來都沒贏過。要比打仗,他們沒那個膽子,斗嘴那是毫無壓力。總而言之,就是自信過頭了,自以為陳燮沒有能贏的可能。
結果自然是在一通邏輯分明,條理清晰的話面前無言以對了。吳偉業瞠目結舌,因為他真的對答不上,陳燮的話一點毛病都沒有啊,怎么反駁啊?“蠲逋租,舉廢籍,撤中使,止內操”這些復社的政治主張,真要較真的話,哪一樣不違法啊?雖然是違法,但是他們代表的是“吳江大姓”等江南地主、士紳、商人的利益,又與這一帶市民階層的斗爭相呼應,因而在當時具有相當廣泛的社會基礎。
這些東西放在現在就不靈了,江南地主士紳,哪個不經商啊?只要你經商,就不敢得罪陳閣部,也不敢違抗他的政令。就算是市井小民,現在也不會聽他們忽悠了,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是《明報》上說的啥,茶樓酒肆里說書人說的啥,戲臺上唱的是啥。
這些宣傳渠道,哪一樣陳燮都沒落下啊,江南最有名的說書人柳敬亭,現在還拿著某銀行的津貼呢。南京城里的戲園子,九成是某銀行在后面操作。演什么不演什么,說書的說什么,百姓聽到的看見的就是什么,自然會受到不小的影響。沒有了民間輿情做后盾,這些所謂的士林領袖,現在就是一群人關上門來自己玩自己。就跟好萊塢和歐洲影壇似得,一個奔著市場去大把撈銀子,一個則關上門在家里搞“藝術”。所謂的電影藝術,跟電影最初有個蛋的關系啊?沒市場的東西,再怎么自我拔高,你還是一堆沒幾個蒼蠅光顧的垃圾。
看著對答不上的吳偉業,身后有人急眼了,站出來道:“閣部,欲為閹黨張目乎?”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書生,一句話說完,現場眾人臉色大變,一中年立刻站出來,呵斥道:“豎子,此處安有你說話的地方?”呵斥之后,朝陳燮拱手道:“犬子無狀,還請閣部海涵。”
這時候一群教員們以憤怒兇狠的眼神盯著這個年輕人,順帶還瞪著他爹,大有一眼不和,就動手抽之的意思。陳燮露出微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緩緩的走到這對父子面前,期間吳偉業被經過時,下意識的往后退步。
站在這對父子面前,陳燮笑而拱手問:“先生臺甫?仙鄉何處?”
作答者為長者,拱手:“不敢,華亭杜麟征。犬子登春,年幼無知,冒犯之處,還請海涵。”做父親的真是后悔今天把這小子也叫上了,本來是一次聚會,順便來拜訪知縣夏允彝。沒想到吳梅村無事生非,挑釁陳燮就算了,被說的啞口無言,那是因為他理虧,又不敢跟陳燮耍無賴。沒想到,年輕的杜登春,把耍無賴的精髓學去了,開口就給陳燮扣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