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6章除李計劃
次日,例行公事的朝會之后,符太后命內侍把首相范質喚到了大慶殿旁的延和殿內。
大慶殿,是宮中正殿,又名崇政殿,其地位類似于明清時期紫禁城內的太和殿,除了皇帝登基等重大清點活動之外,并不常用。
延和殿位于大慶殿兩側,分為東延和殿和西延和殿,太祖郭威和先帝柴榮都喜歡在東延和殿單獨召見朝廷重臣,商議國家大事。
符太后垂簾秉政之后,出于尊重太祖和先帝的考慮,特意選了西延和殿作為獨對之所。
實際上,自從先帝駕崩之后,這座西延和殿,基本上成了符太后、小皇帝柴宗訓和首相范質,這三人組的專用宮殿。
其余的宰相或是參知政事,就仿佛是擺設一般,至今無一人享受過獨對的榮寵。
“相公,請坐。”符太后十分客氣的賜了座,又命人上了茶。
范質端坐在錦凳之上,和符太后寒暄了幾句,又問候了柴宗訓的龍體是否康泰,便端起茶盞細細的品味茶湯,等著符太后發話。
符太后的問政風格,和先帝柴榮大為不同。柴榮喜歡直截了當的議事,說完了朝廷大事,便打發宰相走人,絕不浪費時間。
由于柴榮有后妃不得干政的嚴厲規矩,符太后此前一直處于深宮之中,從來沒有參與過朝廷大事。
到了符太后秉政的時候,她能夠在短期內,從兩眼一抹黑,到如今逐漸走上正軌,這頗令范質感到欣慰。
“相公,天武衛的事,到了該做決斷的時候了。”符太后十分信任范質,也只能選擇信任范質。
朝中的三虎,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而且都是帶兵的武將,符太后不可能選擇依靠他們。
韓通雖然忠誠,但是,此人粗鄙少文,嘴巴沒有個把門的,飽讀史書的符太后很難他合得上拍。
趙匡胤自從高平一戰出了彩后,地位節節攀升,直至殿前司都指揮使之職。可是,符太后始終有一種看不透的感覺,覺得此人貌似豪爽,卻很難交心。
至于李中易,雖然掌握的兵力在三虎之中最少,他卻是戰功最為顯赫的百勝名將,也是符太后最需要防備的猛虎,因為他實在是滑不溜手,太狡猾了。
韓通無論做人還是做事,都異常高調,高調得讓人一眼即可看穿。
先帝柴榮和符太后之間的故事,足以寫出一本上百回的《三國演義》,可謂是剪不斷理還亂。
符太后對柴榮多少有些怨言,但她也知道先帝的識人之明,韓通的忠誠確實值得信賴。
然而,符金環非常擔心韓通斗不過另外二虎,但她又沒有特別好的辦法,風平浪靜的換掉韓通,換上自己的二兄符昭信。
范質何等精明,他一聽符太后的口風,便知道符太后忍不住要對李中易下手了。
眾所周知,李瓊和李中易的關系,可謂是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緊密。朝廷這邊廂動了李虎的兵權,遠在高麗國的李中易會怎么想,范質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后娘娘,老臣以為李虎所掌握的天武衛兵權的確需要削去。”范質不好當面反駁符太后,首先站穩了支持的立場,然后再婉轉的規勸,“以老臣之見,可以分為了三步走,先把天武衛調離京城。”
“你的意思是說……”符太后有些疑惑的望著范質,范質立場堅定,但她聽得出來,范相公不太贊同馬上對李中易動手。
范質捋了捋胲下的長須,一副古井不波的模樣,云淡風輕的說:“李瓊是個老狐貍,李虎也是沉默寡言之人,然而,李虎的嫡子李安國卻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子弟。太后明鑒,臣以為與其硬削了李虎的兵權,不如利用其子作伐,施圍魏救趙之法,就不至于惹來什么麻煩了。”
符太后仔細的斟酌了一陣子,忽然展顏笑道:“相公不愧是國之股肱,此真乃老成謀國之上上策也。”
“稟太后娘娘,老臣還有一個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范質恰到好處的賣了個關子,顯示出對符太后的極大尊重。
為人臣子者,哪怕是再有本事,也絕對不能把主君不放在眼里,此所謂端誰的飯碗,就必須尊重誰的道理。
符太后瞥了眼神情有些呆滯,兩眼發直的柴宗訓,心頭不禁一軟,唉,也真是難為他了。
柴宗訓今年不過是虛十歲罷了,小男孩嘛,正是貪睡的歲月,卻和大人一樣的凌晨四更天就要起床上朝,身子骨吃不消也是在所難免。
“六哥兒,你若是困了,且先回寢宮歇息吧?”符太后雖不是柴宗訓的生母,卻也是血脈相連的嫡親姨母,心疼自是難免。
“母后,父皇曾經教導過孩兒,李師傅是個性情中人,不能把他逼急了。”原本昏昏欲睡的柴宗訓,突然睜大兩眼,目不轉睛的看著符太后。
范質心里明白,小皇帝口中的李師傅,自然指的是擁有太子太師頭銜的李中易。
符太后可能不太清楚,身為柴榮心腹重臣的范質卻心里明白,如果柴榮不是英年早逝,李中易的親妹妹幾乎已經是小皇帝內定的妃子人選,甚至都有做皇后的可能性。
柴榮不愧是一代雄主,他非常清楚李中易的價值,但也不樂意見到李中易成為無人可制的權臣。
所以,在柴榮駕崩之前,對李中易的任用方法,一直是既要用其長,又不許李中易的勢力太過于膨脹。
隨之而來的是,李中易的仕途一直是螺旋型上升的狀態。他替朝廷立了功后,柴榮都會慷慨的賞賜官爵和財帛,并且封蔭其全家。
但是,和官職和品級提高相對應的是,柴榮會把李中易冷藏一段時間,尤其是摘去兵權。
符太后聽了柴宗訓的疑問,不由暗自感慨,對于喪父失母的孤兒來說,能夠說出這么一番有見地的話語,可想而知,平日里下了多少苦功夫?
在場的三人中,一位太后,一位首相,雖然各自的立場不完全相同,但是,對于小皇帝格外迅速的政治進步,都由衷的感到欣慰和高興。
符太后含笑問柴宗訓:“六哥兒,那你說說看,該怎么處置此事?”
范質聽了此問,立時精神為之一振,目光炯炯的看著小皇帝,想看看他會做何回答?
“母后、相公,父皇曾經多次說過,國家尚未恢復漢唐之盛況,我華夏之燕云大好河山,依然淪喪于蠻夷之手,國難思良將,不能寒了將士們的心吶。”柴宗訓此言一出口,符太后立時驚得目瞪口呆。
佇立于御座前的范質心中暗道,這才九歲吶,將來成年后,又是何等光景,他確實異常之期待。
符太后和范質不約而同的對了個眼神,小皇帝故意借先帝之口,目的其實很清楚,朝廷應該善待李中易。
范質和符太后皆為飽讀史書之人,他們自然看得清楚,小皇帝的借題發揮,隱含著對李中易的信任。
小皇帝信任李中易,符太后和范質卻積極的要削弱李中易的勢力,分歧顯然是明擺著的事實。
“六哥兒,先帝如果還活著,我母子倆又何必起早貪黑,苦苦的支撐著大局呢?”符太后畢竟不是小皇帝的生母,很多話不好說得太直太重,但是不滿就是不滿,再怎么也無法掩飾過去。
“母后,孩兒年紀小不懂事,您莫惱了孩兒。”柴宗訓是個早慧的孩子,才六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看人眼色,“母后,您獨自支撐大局,其實比誰都難,還不都是為了孩兒我么?”
“母后,請受孩兒一拜。”柴宗訓麻溜的爬下御座,端端正正的跪到了符太后的面前,抱住她的右腿,一個勁的搖晃著,死活不肯撒手。
眼看著符太后漸漸軟化的態度,范質情不自禁的噙起一絲笑意,小皇帝的聰明勁兒,他早就知道了。只是,范質也沒有料到,小皇帝竟然聰明到了的這個地步。
“先生,歷朝歷代的托孤重臣,要么被親政后的小皇帝滅了全族,要么學習隋文帝楊堅才能保全整個家族的性命和權勢。”
楊炯的這段話,不可抑制的浮上范質的心頭,眼前的小皇帝實在是精明得嚇人,他不可能沒有遠慮。
符太后盡管不是柴宗訓的生母,卻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嫡親姨母,柴宗訓的善解人意,令她感慨萬千,原本不悅的情緒,得到了極大的釋放。
“六哥兒,我知道李中易是個人才,先帝在日曾經不止一次夸贊過他。”符太后伸手將柴宗訓拉了起來,摟進懷中,語重心長的解釋說,“但是,李中易對朝廷的威脅,也是最大的。”
“二征高麗、收榆關,三敗契丹的精銳鐵騎,戰功實在是太過于顯赫了。”符太后嘆了口氣,“如果現在不壓制住他,將來等你親政之時,能制乎?”
“陛下,兵權收于朝廷,乃是自太祖高皇帝以降的既定國策。人心都是會變的。”站在范質的立場之上,必須幫著符太后說話。
誰料,柴宗訓居然仰起臉問范質:“相公,韓通或是趙匡胤,能否替朕恢復漢唐之基業?”
“這個……”范質被問住了,這個問題太過刁鉆,他無論怎么回答,都會有漏洞。
“六哥兒,讓李師傅進宮里來,教你讀幾年書,等國家有難之時,再派去領兵北征南伐,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符太后說著違心的話,想把好奇寶寶敷衍過去。
然而,柴宗訓突如其來的一陣猛咳嗽之后,嘴角竟然帶血,瞬間打破了殿內的平靜。
宮女和內侍們好一陣忙活之后,柴宗訓喝過藥,躺到榻上沉沉的睡去。
等空閑下來之后,符太后和范質滿是憂慮的望著對方,小皇帝的老毛病再次發作,然而,能夠診治的卻只有李無咎。
“太后娘娘,前議是不是暫時緩一緩?”為了小皇帝的生命安全,范質這個受到信賴的重臣,必須搶在符太后的前邊,把臺階鋪墊好。
符太后卻搖了搖頭,冷冷的說:“六哥兒的安危就是天下的安危,這就更應該把李中易留在開封。相公,我決心已定,毋須再議。”
對于符太后斬釘截鐵的態度,范質暗暗點頭不已,別看符太后是個女流之輩,其殺伐果斷可謂是巾幗不讓須眉。
就目前的朝局而言,只要符太后和范質達成了一致,大計也就底定。
范質回到政事堂后,便找來楊炯,命他草擬兩份敕牒,其一是罷了李虎的天武衛都指揮使之職,升任殿前司都虞候;其二則是任命符昭信兼任天武衛都指揮使。
楊炯的文筆極為了得,他筆走龍蛇很快就擬好了兩份敕牒,捧到范質的面前,有些不解的說:“相公,出了何事?”
范質深深的看了眼楊炯,這才解釋說:“太后有些著急了。”故意隱瞞下了小皇帝咳血的機密。
不知就里的楊炯,搖著頭說:“銅臭子曾經說過一句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太后何必如此著急呢?”
事涉皇家的秘辛,尤其是小皇帝的健康狀況,那是絕對不能對任何人外泄的絕密。
范質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叮囑楊炯:“事關重大,你親自去辦。李谷和我一向不對付,老夫倒要看看,他究竟會如何表現?”
楊炯久在政事中行走,他自然很清楚,柴榮活著的時候,武將的調動或任免,權屬在樞密院那邊。
但是,自從新君登基之后,由于符太后的偏袒,政事堂的權力日益膨脹。
如今,四品以上武將的任免權,逐漸被政事堂侵奪,也就是落到了首相范質的手上。
這就意味著,范質完全可以越過樞密使李谷,直接草擬高級將領的任免文件,經符太后批可并加蓋璽印之后,便是正式合法的敕令。
但是,范質并沒有那么做,而是委派心腹楊炯親自去給李谷送件。楊炯是個明白人,據他的猜想,范質的目的應該是想測試一下李谷對于李中易的真實態度。
久歷官場沉浮的范質,心里很清楚,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個正確無比的政治邏輯!
換句話說,政事堂想拿掉李虎的兵權,等于是向李中易發出了嚴重的警告。
作為范質政敵的李谷,如果和往常一樣,和范質唱對臺戲,故意刁難李虎的任命,嘿嘿,很可能就掉入了范質替他設計好的陷阱之中。
說實話,李谷和王溥的政治聯盟,楊炯不爽已久。當然了,楊炯心里也明白,符太后就算是再倚重范質,也不可能把所有軍政大權都交到范首相的手中。
天家無父子,為了至高無上的皇位,骨肉相殘的史料簡直是罄竹難書,更何況,范質僅僅只是臣子呢?
“先生,希望李惟珍這一次不會讓您失望。”楊炯笑瞇瞇的望著范質,那意思是等著看李谷的笑話。
范質卻略微皺了皺眉頭,每逢大事有靜氣的基本功,楊炯還遠未修煉到家啊。
自古以來,盡管皇帝最忌諱臣子們看透他的心思,但實際上,為人臣子者皆必須悉心的揣摩上意。
搞清楚最高掌權者的真實意圖,然后對癥下藥,這才是常青不倒的至高秘訣。
飽讀史書的范質,一步步從小吏爬到今日之高位,主要有三個法寶:最重要的是忠誠,其次是治國理政的真本事,然后是始終能夠把握上位者的大心思。
以前,范質可以包容李谷和王溥的不斷作梗,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已是位極人臣的首相,即使干掉了李、王二人,符太后也會安排信得過的重臣繼任他們的相位,以便從旁制約范質日益擴大的權勢和威望。
在宰相堆里采取異論相攪的手段,一直是柴榮所遵從的掌權邏輯,到了符太后垂簾時期,越來越有固化的趨勢。
和柴榮不同,符太后和小皇帝畢竟是孤兒寡母,朝局稍微有點變動,必會擔驚受怕,安全感顯然比成年后繼位的柴榮要差了很多。
只是這一次,符太后既然決心對李中易下手,那么李谷如果和王溥接著攪活,勢必會影響大局。
當然了,范質和李、王二人作對的時間,實在是太過久遠了。他們之間屢屢針鋒相對的后果是,哪怕范質再有容人之量,也難免會生出極度不悅的意氣。
更重要的是,范質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李谷和王溥,都是歷事三朝的老臣,資歷也和范質大致相仿,危害性比旁人要大上許多。
如果,換上魏仁浦或是吳廷祚跳出來當對手,范質的壓力也會小很多。
總之一句話,人在廟堂,如同逆水行舟,不僅僅是不進則退這么簡單。退半步,即家破人亡,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可言。
站在范質的高度之上,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退路。別說退半步了,哪怕是威望略微受點損失,眾多紅眼病患者都會像惡狼一般撲上來,恨不得將他撕成碎片。
楊炯拿著草擬好的敕令,離開政事堂門口,登上馬車,徑直去樞密院找李谷。
俗話說的好,近水樓臺先得月。所謂天子的心腹近臣,最重要的意義是:能夠提前一步甚至好幾步,知道天子的真實意圖。
對于楊炯而言,盡管他親自擬好了兩份敕令,但是,他必然只會先拿出調離李虎的那一份,暫時隱下委任符昭信的那一份。
李谷并不知道符太后決心已下的內幕,被楊炯算計之后,中招的可能性,將大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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