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這么大伍姨娘別說從來沒跟他們姐弟動過手,就是連重話都極少有過,眼下她心里的委屈頓時如江海橫流,捂著臉哇地一聲大哭,趿著鞋便沖了出去。
伍姨娘追到門檻:“你給我回來!”
沈瓔卻已是一路奔出了門。
這里沈弋去曜日堂幫著沈夫人打點好了初一去寺里的香火經文,回到長房時季氏正在露臺上乘涼,見著女兒回來便就笑著讓丫鬟上了新榨的青梅汁,又問起沈瓔的病。
沈弋道:“正發熱,不似很嚴重。不過瞧著氣色不怎么樣,打小落下的病根,總是要拖上幾日的。”
季氏嘆了口氣,幽幽道:“也都是峻哥兒造的孽。”
徐其峻是府里唯一的姑奶奶沈明蕙的次子,府里的表少爺。大周定國那年沈明蕙嫁給了徐家的長子徐子騰為妻,三年前徐子騰調去福建任職,沈明蕙便也帶著家小一路跟隨了。
沈弋嘆道:“都是陳年往事,不消說它了。”
季氏也點點頭,搖了半日扇子,見沈弋仍默默坐著,便就道:“你在想什么?”
沈弋將喝了一半的梅汁放下來,凝眉道:“這瓔丫頭才不過七歲,就有這樣的心思,依我說要是再放在秋桐院養下去,將來只怕不好。”
季氏想了想,點頭道:“要不怎么咱們家歷來都不贊成納妾呢?爭寵什么倒也罷了,最怕就是禍及子女。你四嬸也是蠢,當初非要堵氣把孩子交到伍氏手里,這些年不但便宜了她不說,連個嫡母的尊重都撈不著。”
沈弋凝眉道:“太太當初顧慮的很是,瓔姐兒這么樣工于心計,將來若是鬧出什么笑話來,首先不利的可就是我。
“可如今就算是我素日帶著她,她心里也未必服我,您瞧瞧二丫頭不過就是揭穿了她的把戲,她就懷恨在心,今兒非得借著這事踩她一把,來日假若我看她哪里做的不對斥責了她,不經意得罪了她,她也暗地里沖我下起手來,可如何是好?”
季氏聽著這話,面容也漸顯凝重。
“你說的倒很是——”
“大姑娘!”
母女二人這里正說著話,廊子那頭錦繡忽然走過來,說道:“三姑娘方才哭著從屋里沖出來了。”
沈弋聞言微驚,飛快與季氏對視了眼,站起來:“怎么回事?”
錦繡順了口氣,接著道:“具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據秋桐院的人說,三姑娘跟伍姨娘起了口角,伍姨娘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她便哭著沖出來了。”
“真是個混帳東西!瓔姐兒可是府里的主子,如今還病著呢,也是她能打的么?!”季氏聞言站起來,怒道。
沈弋連忙安撫地拍了拍母親的手,問錦繡道:“那現如今三姑娘在哪里?”
“在四奶奶房里呢。”錦繡道:“春蕙瞧見三姑娘跑出去,四奶奶便讓人去把她好生勸了回房。”
沈弋聽到這里,又不由往季氏看去一眼。
季氏微凜,臉上的怒色一點點化成沉吟,片刻后她重又搖起扇子來,望著廊子外說道:“看來你四嬸這回可是撿了個現成的便宜。一來既在瓔姐兒面前做了好人,二來又順了你四叔的心意,三來又借機踩了伍氏一把,她現下可算是通體舒暢了。”
沈弋嘆了口氣,說道:“我還是瞧瞧去吧,動靜鬧得這么大,太太那里總歸還叮囑過我呢。”
季氏原是要阻攔她莫多管閑事,但想了想,又還是放了手。
沈雁這里讓廖仲靈開了幾味開胃的日常藥,百無聊賴之余,與丫鬟們插上院門斗起了葉子牌。
正斗得酣暢,負責守院門的福娘忽然匆匆的掀了簾子進來:“四房里又出事了。”
沈雁聽得她把話一說,才要打出去的牌又收了回來。“出什么事了?”
福娘遂上前將打聽來的前因后果都說與她聽了。
沈雁皺起眉來。伍姨娘雖然心計深沉,但對兒女十分愛護,按理說沈瓔才罰了跪又病著,她很該好生照料著才是,怎么會還動起來?她就不怕陳氏拿這個作把柄罰她?
不過這跟她沒關系,回頭讓人去打聽打聽內情就是了。
她把手上的條索打出去。
福娘卻又說道:“大姑娘方才聞訊也趕過去四房了,就是她讓人送消息來的。”
沈弋也去了?
如果連沈弋也去了,那就有點麻煩了。
府里總共才三位姑娘,她好歹也算是二姐,何況白日里都知道她跟沈瓔那檔子事,如今沈弋都去了,她要是知道消息卻都不去瞧瞧,似乎也說不過去。沈宓回頭也必會怪她不顧手足之情的。
可她先前又對外說自己病了……
算了,既然沈弋在,那她就去瞧瞧吧。誰讓她那么夠義氣,方才當真把廖仲靈喚過來幫她唱戲了呢?陳氏目的不簡單,伍姨娘只怕也不會乖乖等著被罰,萬一有麻煩她還可以見機拉扯沈弋一把,就當是報答她好了。
她想了想,將手上牌一推,從桌上拿了團扇,說道:“走吧。”
胭脂連忙提了燈籠引路。
秋桐院這里伍姨娘瞧著沈瓔跑出去,當即也負氣坐回了炕上。
從伍家沒落那時起,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不可能嫁得風光,可是就是再認命她還是不甘心,十七歲的時候認識了沈宣,即使是知道他已有妻室,她也義無反顧地成了他的外室,只因為他是沈家的四爺。
如果注定要活得卑微,那么她寧愿選擇高端一些的卑微,沈家的姨娘,終歸比別處的姨娘甚至是某些小戶人家的少奶奶要尊貴得多,這些年她如履薄冰步步為營,留得了沈宣七八分的心意,卻沒料到在自己的女兒跟前,依舊分文不值。
如果連自己的兒女都瞧不起自己,她這輩子還有什么盼頭?
歪在枕上抹了把淚,才忽然想起沈葵還不知在何處,連忙坐起來一看,沈葵已經不在了,小丫鬟谷雨正帶著他在廊下打陀螺,才又松了口氣,懶懶靠在枕上。
七巧端了茶走進來。她拿絹子印了印殘余的淚痕,跟她道:“去瞧瞧瓔姐兒上哪兒了?莫闖出去被人看見,又被人當成了筏子攤派咱們的不是。”
七巧道:“方才春蕙把三姑娘領到奶奶屋里去了。奴婢見姨娘正傷心著,于是沒敢告訴。”
伍姨娘愣了下站起來:“去她屋里了?”
七巧瞧見她臉上的戒備,連忙放下茶走過來:“姨娘別急,我看春蕙待三姑娘一路都很和氣,不像是要拿捏她的樣子。”
不是拿捏,不是拿捏又領她去正房做什么?伍姨娘一時怔住。但當看向窗外的沈葵,轉而她就明白了,是了,沈瓔從這里哭哭涕涕跑出去,必然是被陳氏的人看見,沈瓔只是個孩子,她是沈宣的女兒,陳氏這么樣,是在利用她討好沈宣?
她沉哼了聲,抬步走到門口,正要跨出門檻去正房,卻忽然又止住了。
如果就這么樣過去,她未必能討著什么好去,沈瓔到底是個孩子,陳氏問起她原因,她就算不會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也必然說個五六分,只要陳氏知道她們母女起嫌隙,這中間可就全由她調擺了,到時她被斥責不說,沈瓔指不定還被她挑撥得對她怨意更深。
想到這里,她便就回了房里,重又歪在炕上。
沈雁到了四房外頭,便見院門兒敞開著,里頭人影綽綽,甚繁碌的樣子。于是一路往燈火最亮的正房走去。沿途有丫鬟見著她過來,紛紛打招呼,自然也有人前去正房送訊兒,于是到了正房外,春蕙便就掀簾迎了出來。
“二姑娘也來了。”春蕙陪著笑。
自打上回沈雁無心幫了她們一個大忙,破壞了伍姨娘和沈瓔的詭計,四房的人對她便和氣起來。當然私底下究竟如何她不知道,畢竟陳氏事后還曾送過淑妃賜的那對珠花予她,至今她也沒弄清楚陳氏是有意還是無意,但起碼面上是好看多了,這也可算是意外收獲。
進了房里,沈瓔被陳氏攬著坐在矮榻上,左邊臉有些紅腫,眼睛也紅紅的,還在抽泣,見到她進來,咬了咬唇,默默站起來要行禮。
沈雁可沒放過她眼底那抹恨意,連忙幾步上前扶住了她,說道:“自家姐妹,哪里就拘這么多禮兒?快快坐下。”一面拿絹子去拭她的眼淚。
沈瓔被強按著,又要做出乖順的樣子,只得咬牙受了。
陳氏道:“難得姐妹們都來看你,你自己也別往心里去了,身上還病著,這要是落下心病再拖久了成了百日咳,更是麻煩。”一面交代冬蓮:“正好兩位姑娘都在,你去把伍氏喚過來,我來問問她,究竟誰給的她膽子打瓔姐兒?”
冬蓮出去了。
沈弋坐在沈瓔右側下的錦墩兒上,看了眼在隔壁落座的沈雁,拿絹子印了印唇。
沈雁看見從絹子下悄悄探出來一根纖指,沖她搖了搖。
這是在讓她不要多說話。
沈雁此趟過來本身就是出于道義,并沒打算插手,但是沈弋交代她不要說話,這意義又不同了。
難不成沈瓔這遭,還跟她有關?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