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稷目光變得凝重,直身站起來,緩緩道:“我沒有問過。我還沒有跟他們坦白我已經知道自己身世的事,他們都以為我仍蒙在鼓里。辛乙也不知道,我們只能猜測是他路過時救下來。畢竟他不算什么貪生怕死之輩,也許見我可憐,順手救下我來也很正常。”
沈雁望著他道:“我想辛乙一定沒告訴過你,國公爺書案上那座赤金并蒂蓮,曾經是陳王妃曾經使用過的徽記標記。”
“陳王妃的徽記?”
韓稷屏息,他想起魏國公的書案上的確是有這么一座金雕,從他記事時起就在,這說明了什么?
沈雁道:“除了這個,你可還記得那年在行宮里,我在那楓樹院子里摔崴了腳?那次崴腳其實是因為我在那院子里的老楓樹上發現了兩樣,一件是塊生了銹的護心鏡,還有一塊是繡著并蒂金蓮的絲絹,那絹子上的圖案讓耘哥兒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國公爺放在書房里的蓮座金雕。”
韓稷微微變色。
沈雁看了他一眼,接著說道:“而耘哥兒還告訴我,在往年的秋狩中,國公爺最愛一個人在藏著東西的那棵大楓樹下發呆。而我后來則尋我舅舅印證過,那朵十八瓣的并蒂金蓮的的確確是屬陳王妃所有。”
韓稷忽然覺得四肢有些發冷。
連韓耘都能認出來的圖案,必然是同一件物事了。可是魏國公怎么會拿陳王妃的徽記擺在案頭這么多年?而他為什么又會坐在藏著有陳王妃舊物的楓樹下發呆?陳王妃與魏國公之間……到底有著什么秘密?
“你這么多年,就沒有想過去問問國公爺?”沈雁道。
“想過,但不能問。”韓稷搖著頭,面色變得如同外頭天色一般陰冷,“我若是問了。他便會懷疑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不會讓我再替陳王府做任何事的,否則他也不會任憑鄂氏給我下毒。他可能還會殺了辛乙,陶行他們所有人都可能會消失。
“他怎么收養我的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陳王是我的生父,我身上有血海深仇,我要替陳王府報仇。哪怕以我的力量并不能推翻這個乾坤。我至少也要先把這樁冤案給掀翻過來!而我若沒有辛乙他們,又談什么報仇平反?”
沈雁也沉默下來。
“你跟我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什么?”他忽然又抬了頭。問她道。
沈雁吐了口氣,“我只是懷疑你的身世還有隱情,你或者并不是陳王的骨血。但是這件事只是我的猜測,并不能作準。所以我想你應該知道。然后盡快想辦法查出真相來。”
韓稷眉頭驀地擰成了結,“什么意思?”
沈雁兩眼緊盯著他:“根據我所得到的線索。魏國公與陳王妃,或許有著超乎尋常的情份。”
韓稷騰地站起來,像座巨山一樣帶著壓迫人的氣勢站定在她前方。男女之間有超乎尋常的情份,不就是指的私情么?“你想說。我其實是韓家的子孫?”他輕輕地,仿佛生怕一不留神便把某根弦給驚斷了。
沈雁不忍看他的眼睛,撇開臉說道:“我只是猜測。
“我想如果不是他們雙方情誼非常。那怎么解釋國公爺當初冒險將你從金陵帶回來教養?怎么解釋他桌上那座金蓮?如果你不是韓家的子孫,又怎么解釋他冒著這么大的風險把你養到這么大?最關鍵的是。他為什么會讓你襲這個世子之位?”
光憑他們之間可能有的私情當然不能說明韓稷就是魏國公的私生子,只是這么多事情湊在一起,就不能不讓人多想了。
韓稷無言以對。
在沈雁剛開始說到魏國公桌上的金蓮時,他就隱隱有了這樣的猜測,只是他無法相信,一時之間也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世還會有轉折,所以才未曾深想。如今沈雁提出來的這些疑問,像石頭一樣一下接一下擊破了他的自信,令他也無法不懷疑自己!
但多年暗地里修煉出來的臨危不亂令他立刻就變得冷靜下來,他垂頭沉吟片刻,說道:“如果我是他的兒子,那他為什么還要給我下毒?難道就因為我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
“你確定國公爺真知道夫人下毒這件事么?”
如今她已是韓家的未過門的兒婿,即便鄂氏行為值得商榷,但教養使她仍然稱呼她敬語。“我雖未與國公爺有過深的接觸,但是從求親前后他所有的表現,還有在萬壽節上他以我的維護,我覺得他并不是那種會狠毒到對自己的孩子下毒的人。”
韓稷眼里泛著冷光,“可如果他不是這種人,又怎么會把我放心交給鄂氏教養?他明知道鄂氏不會待見我,為什么不把我交給老太太?”
沈雁凝眉:“也許只是為了避人耳目,畢竟到如今為止,也并沒有人懷疑你的身世有問題不是嗎?至于下毒的事,我覺得恐怕是夫人自己的主意。從身份上說,你連庶子都算不上,而國公爺將你帶回去,為了保住你,又不被陳王妃牽連,只能讓夫人撫養你。
“夫人心里必然是不甘心的,于是一面對國公爺虛與委迤,一面暗地里給你下毒,好使你將來不能夠成為她的嫡子女們的威脅。”
韓稷訥然無語。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門,寒風噗地吹進來,撩起他的衣袂,也卷起沈雁的發絲。
沈雁走到他身邊,說道:“我的推測并不見得就是真的,可是這些疑點都需要找到答案,我總感覺你們家還有不為人知的事情在,我告訴你,就是想讓你把這些謎底一層層解開,至少,現在應該先確定國公爺與陳王妃之間究竟有沒有私情。”
她知道他還需要時間消化,但一味瞞著顯然并不見得就好。
如果他們的私情只是出于誤會,那么韓稷乃是陳王的兒子便就沒有什么好懷疑的了。
而倘若他當真是魏國公的兒子,那么陳王的反還是要平的,否則的話陳王妃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但這樣一來,韓家內宅的格局卻又要產生變化了,畢竟鄂氏是嫡母,魏國公這樣做,確實對她是有些不公平的。
她即將嫁入韓家,她需要把這些事情了解清楚,以免到時推她的后腿。
韓稷更需要知道這些,然后確定自己所做的決策。
“我知道了。”沉默良久,他揚唇回頭,替她將衣領緊了緊。“我沒事,比這更殘酷的事情我都面臨過,不就是個身份么,等我打聽清楚了,我會即刻告訴你。”又道:“天色已然不早,我先送你去華家。”
逆光下他的臉色有些昏黯,雖然在笑,但目光里的落寞又讓人無法不心疼。
沈雁點點頭,站起來。
韓稷默默給她系了披風,牽了她往外走,門外依舊沒有任何外人。
一路無語到了華府,暮色已經籠罩大半個京師了,打前站的葛荀前去通知了華夫人,車馬才到門下,華正薇華正宇便已然迎了出來。
沈雁進門前略略回頭,只見街頭已沒有了他的影子,遂就跨步入門,打聽起華正晴。
暮色里的楚王府看起來格外沉寂,接連好幾個月都無笙歌,氣氛在這隆冬里,也現出幾分蕭條。
楚王才進了后殿,宋正源便從廊下迎過來。
“宮里傳了旨下來,今年太廟祭祀持香讀祭的定了鄭王。鄭王這次若持了香,儲位就基本非他莫屬了。”
楚王原本就沉黯的臉色越發黑青,一咬牙,臉龐都像是有些扭曲了。腳邊廊柱下一只青花盆被他抬腿一踢,滾到了石階下。
宋正源望著快速滾到遠處去的花盆,垂下頭來。
“這是父皇的意思?”他緊咬著牙關問。
宋正源答道:“是都察院有幾個人上的折子,禮部侍郎何敏也提出應該定下人選,正好昨日鄭王又上交了一篇《治國策》,得了沈觀裕與翰林院陳學士的嘉許,皇上便就此定了下來。”他看了眼楚王,又道:“鄭王近來很得皇上青睞,連皇后也跟著得了不少贊譽。”
“都察院?”楚王瞇眼望著庭院里的宮燈,渾身上下都被冷氣所環繞。他緩步邁下階梯,站在一庭的雪里,“都察院和禮部都是沈觀裕的新老部下,鄭王偏在這個時候得了嘉獎,難不成這是沈家在背后搗鬼?”
宋正源微頓,“也不是不可能。不光都察院與禮部是沈家舊部,沈觀裕與翰林院幾位學士也有著不錯的交情,興許,沈家也已經打好主意擁護鄭王。皇上如今著意培養以沈宓為首的一批年輕士子為心腹,若這是沈家的意見,那顯然形勢就更不利了。”
楚王握緊了雙拳,略頓,說道:“其余人怎么說?”王府還有別的幕僚。
宋正源道:“大家的意思,都認為王爺不如以動制動。”
楚王回過頭來。
“王爺可還記得前次下官提的華家與陳王之事?”宋正源緩步走近來,說道:“眼下已到了千鈞一發之時,王爺此時不動,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