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正月初二。
很冷,年前落下的雪,尚未化盡。屋檐下掛著長長的冰鉆子,迎著朝霞,泛出色彩斑斕的光。
陳氏族人,都到家里拜年。
侄兒太小,陳璟就算了家里唯一的男人。堂兄弟們來了,都要陳璟接待。他還打算去鋪子里,制幾種藥丸的,等初五開市就可以賣。
結果,根本走不開。
除了旌忠巷,陳氏還有其他族人。
忙碌不堪。
李氏今年不打算回姚江拜年了,想等過了二月再回去一趟。年禮已經讓李八郎帶回去了。
初二晌午,李八郎沒有回來,他的小廝掃亭到了。
“八少爺說,正月不回來了。家里要給八少爺說親。”掃亭道,“等過了初六就合八字。若是八字合,就要下小定禮。等下了小定禮,八少爺再來。”
陳璟和李氏聽了,不由高興。
不過,也是意料之中的。
李八郎和蔡家說結親,說了好幾年的。
“那太好了。”李氏笑道,“你再回姚江。如果事情定了,來給我報信,我也要回去。”
“是。”掃亭答應。
第二天,掃亭又回了姚江。
過年的事,陳璟一直忙到了初四。
初四下去,朱鶴等人全部回來。陳璟和清筠、魏上幸也去了趟鋪子里,定了竹醪樓的席面,給他們接風洗塵。
初五開市,玉和堂一早就開門了。
上午沒什么生意。
到了下午,有兩個人來抓藥。
陳璟沒事,就在大堂里,教魏上幸寫字、讀書。他拿了本論語。一個字一個字教魏上幸認。
到了申正,日頭躲入了云層里,天陰了下來。有點冷。
沒有日照的時候,屋子里陡然陰寒逼人。
陳璟和魏上幸都手腳冰涼。
“去后院提壺熱水過來。”陳璟吩咐魏上幸。
魏上幸點頭。連忙去了后院。
后院有爐子,爐子上坐了水壺。水壺里都是溫水。需要熱水的時候,把爐子塞子扒開,就可以生火燒水了,不過片刻的功夫能好。
陳璟也站起來,跺腳取暖。
“哪位是大夫?”陳璟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
抬頭一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梳著雙髻。進了鋪子。她穿了件半舊的棉襖,面色發黃,是個小丫鬟。
“我就是了。”陳璟上前,問她,“小姑娘取藥?”
小丫鬟搖搖頭,對陳璟道:“我家奶奶生病了,請大夫問診。”
“遠不遠?”陳璟沒見到小姑娘做馬車過來,就問她。
“不遠。”小姑娘回答,瑟瑟發抖的樣子,似乎很冷。
陳璟沒有再問什么。喊了魏上幸。
魏上幸急忙跑過來。
“拿了藥箱,要出診了。”陳璟道。
魏上幸道是,轉身去樓上把陳璟的藥箱提下來。
他們跟著小姑娘。大概走了一刻時辰,才到了小姑娘的主人家。
一處高高的院墻,墻壁有點脫落。大門也是半舊的,門鈸掉了半邊,有點寒酸模樣。小姑娘敲門,半晌才有個男人來開門。
男人四十來歲,長得比較矮,很瘦,目光精明滴溜溜的轉。看到了陳璟。他一點驚訝也沒有,笑瞇瞇把陳璟請進了院子:“大夫來了。快屋子里請。”
方才,這小姑娘聽說大夫是陳璟。她沒有像正常人那樣露出半點驚容,而是好似早已知道了。
陳璟想,可能是小姑娘沒有見識。
到了這家,這家男主人也不驚訝。
陳璟心里冷笑了下:“故意請我?”
他這段日子,問診了不少人。哪怕是聽說過少年神醫,知道玉和堂,真正見到陳璟,第一反應還是有點驚訝和不相信。
大部分的人,那點驚訝和不相信會自己強行壓制下去。但是第一眼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
而這家主仆,完全沒有這反應。
不正常。
“貴府貴姓啊?”陳璟問。
“姓郭。”男人回答,“小人郭榮華。”
陳璟點點頭,也自我介紹一番:“我叫陳璟陳央及,是玉和堂的東家。”
“原是是陳東家啊。”郭榮華連忙笑道,有點熱情。
陳璟笑了。
應該裝作早已認識他的。這樣,方才他絲毫不驚訝、迫不及待把陳璟請到屋子里,就更加說得過去了。
“是誰生病了?”陳璟問郭榮華。
不管這是不是他的真名。
以靜制動。
“是拙荊。”郭榮華嘆了口氣,臉上露出幾分痛色。他的表情有點夸張,難過也裝得比較假。
“什么病?”陳璟繼續問。
“渾身無力,夜里行走,差點掉到井里。有時候一個人胡言亂語,不知說什么,問自己好了,又不記得。”郭榮華道。
陳璟點點頭。
郭榮華打量了眼陳璟。見陳璟一臉平靜,完全沒有起疑的樣子,眼眸露出幾分得意和譏諷。
他把陳璟請到了里臥。
這院子比較小,和陳璟他們曾經住過的七彎巷院子很像。
屋子里家具比較簡單,也很新。
院子里沒有半點草花,有棵槐樹,枝椏伸張雜亂,從來沒有修建過。屋子里也有股子陳年的霉味。
陳璟知道這是空閑的宅子,臨時拿過來演戲用的。只是不知道,到底誰在導演這出戲。在心里過了下,陳璟列了幾個人的名字。
他不動聲色,進了里臥。
床上躺著一個婦人,長得豐腴,五大三粗的模樣。她顴骨很高,就顯得刻薄。此刻,她正面躺著,心里胡言亂語,不知說了哪里的方言。
陳璟沒有聽懂。
“陳東家您瞧,就是這樣。”一旁的郭榮華,努力擠出幾分泣容,“她平常沒事,就是這樣人事不知。白天身上發軟,站不起來;到了夜里,怎么也攔不住,到底走。”
陳璟微微頷首,對他道:“不妨事。既然我來了,自然要治好她的,您先寬心,容我先把把脈。”
郭榮華道是,讓小丫鬟端了只錦杌過來。
陳璟坐到了錦杌上,開始給“郭太太”把脈。
“......怎么樣,陳東家?”郭榮華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時刻在耳邊問。
“陳東家,拙荊沒事吧?”
陳璟把脈比較慢。于是郭榮華不時詢問,有點干擾陳璟。
他希望陳璟可以立刻診斷出來。
陳璟則不疾不徐,慢悠悠把脈。
床上的“郭太太”不時抽搐一下,嘴里念念有詞,眼睛看著賬頂,演技頗高。陳璟把脈的過程中,她也絲毫不松懈,兢兢業業表演著。
陳璟在心里笑了下。
片刻后,他把脈完畢,起身對郭榮華道:“郭老爺,借一步說話。”
然后他把郭榮華請到了梢間。
“是中毒。”陳璟對郭榮華道。
郭榮華心里大笑,臉上卻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怎么......怎么中毒的?”
“尊夫人是不是嗜辣如命?”陳璟問。
郭榮華的表情突然頓了下。
看這個樣子,他們應該是真夫妻。一個人的飲食,如果不是真夫妻,外人哪怕知道,也不會這么肯定。
每天一個鍋里吃飯,自然知曉自己妻子的嗜好。
“是、是啊。”郭榮華佯裝悲戚的聲音里,添了幾分驚愕。
“三個月前,是不是吃了雞,放了重辣。又喝了白酒。之后,她后頸處作痛,頭不能后仰?”陳璟又問。
郭榮華表情倏然就變了。
他不記得妻子三個月前吃了什么。
但是他妻子的確喜歡重辣,喜歡烈酒。這個性格,還是跟他岳父學來的。郭榮華覺得這方面,妻子更加爺們。
三個月前,妻子發病,后頸疼痛,頭不同動,甚至眼睛都看不清了。而后,后背也僵了,膝后和足跟大筋疼,連帶著周身的筋都疼。
他妻子的胡言亂語是裝的,但是嗜好重辣和燒酒,后頸筋疼,這點陳璟沒有斷錯。
郭榮華倏然就恍惚了,心一下子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