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寵

217 壓歲錢

大年初一,按例是皇帝要去皇陵,祭祀歷代祖宗的時間。

這一天,舉凡京都四品以上的朝官,以及有身份地位的王孫貴胄,都要隨同皇帝親去皇陵祭拜。

祭祀在古代本來就是尤其莊重且繁瑣的事情,更不用說皇家的祭祀了。

秦承嗣天不亮,就起身離開了秦王府,池玲瓏雖然也猜測著,秦承嗣能趕在傍晚之前回來。

但是,這只是她個人的期望罷了。

其實,若是按照她的保守估計,怕是華燈都亮了,秦承嗣也不一定能回來。

大年初一的祭祀,完全循古禮,若不是皇帝有意克制,三天都不一定能將這項活動進行完。

秦承嗣離開后不久,池玲瓏便再睡不下去了。

若是往年,大年初一這一天早起,她和侯府里那幾個相見生厭的姐妹們,也必定是要去榮壽院,給老夫人拜年請安的。

老夫人雖說為人刻薄了點,也貪婪的像是個十足的守財奴,但是,在初一這早起,還是會給她們壓歲錢。

所謂的壓歲錢,現實的金銀不多,每人只有五兩銀子。

然而,老夫人為表她這個祖母,對眾兒孫的疼愛,以及她為人處世的大度,但凡是孫女,必定再每人給她們一支,外邊裹了一層金皮的銅簪子,孫子則每人一支狼毫……

池玲瓏起了身,用了些簡單的早膳,無趣的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她思來想去了好久,倏然才又想到,她也是可以去給人拜年的。

——孫琉璃和孫無極,還在秦王府住著呢。

池玲瓏便興高采烈的帶上了六月七月,往冷月苑走去。

秦王府正經的主子只有一個,加之宅院實在大的離譜,因而,雖然沿途每株樹上,都掛了彩燈,收拾的也整潔而干凈,空氣中到處浮動著鞭炮的氣味兒,到底因為走了半里路,還見不到個人影的緣故,顯得寂靜凄清,讓人生畏。

池玲瓏到了冷月苑的時候,便見孫琉璃身邊的兩個大丫鬟,千嬌和百媚,正在院子里收拾東西。

冷月苑的梅花開的正是絢麗的時候,臘梅的幽香撲鼻而來,卻也擋不住,那在空氣中漂浮了一夜的香火味兒。

千嬌搬了一個燒紙用的圓盆,就要往外走。

池玲瓏見到,那圓盆中的灰燼,早已經沒了原有的溫度,可能是被徹底燃盡的緣故,一有風吹,那香灰就整個坍塌了下去。

看這情景,這香灰絕對不是早起的時候燒的,最起碼也應該是昨天晚上點的。

池玲瓏清秀的眉頭,不由自主的微微蹙了蹙。

昨天乃是除夕夜,正是一家團圓,守夜跨年好日子。

沒道理,有人要在這大喜的日子……焚香燒紙吧?

多晦氣。

池玲瓏直覺這事情不對勁兒。

她不動聲色的抽了抽鼻子,那股子清淺的香火味兒,果真還尚存著。

千嬌和百媚好似沒想到,池玲瓏會在這會兒過來,訝異的行禮過后,也笑著對她說道:“姑娘正在偏房的佛堂中抄書呢,抄了一夜了。公子您這邊且稍等等,奴婢去與您通傳一聲。”

池玲瓏揮手讓千嬌和百媚各忙各的去。

那兩人一人手上還捧著灰盆,一人手中還拿著笤帚,將院里之前被刮飛的紙錢收拾起來。

可能也是想著,她們現在所做的事情,有些犯人的忌諱,且又因為自家姑娘孫琉璃,從不把池玲瓏當外人看,整個冷月苑都隨她四處行走的原因,在池玲瓏又揮了揮手后,千嬌和百媚也就沒有去給她引路通報,而是各忙各的去了。

池玲瓏在偏方的,佛堂門外停下腳步。

冷月苑中的這個小佛堂,是孫琉璃和孫無極兄妹兩個進了秦王府之后,才修建的。

池玲瓏知道,孫琉璃三不五時,便會在佛堂中呆一天,抄寫經書。

但是,若是她在昨天的除夕晚上沒有睡覺,而是抄了一晚上的經書的話,那她和孫無極兄妹兩人的身世,看來就更加不簡單了。

池玲瓏在門外遲疑片刻,還沒有下定決心,要不要進去佛堂,便聽見里邊的人開口說話的聲音。

“進來。”

池玲瓏挑挑眉,走了進去。

佛堂中濃濃的佛香味彌漫,清冷的沒有一點溫度。

池玲瓏甫一進去,便被凍得打了一個寒噤。

沒有燒地龍不說,竟是一個火盆也沒有放,在這里邊待一整晚,不怕凍病么?

池玲瓏抿緊了唇,往里邊走去。

內室里被布置成了一個佛堂的模樣,佛堂里沒有供奉菩薩彌勒,卻是供奉著,一個漆黑的牌位。

牌位前點了幾柱冒著裊裊青煙的佛香,佛堂前擺著兩個蒲團,而孫琉璃,此刻正腰身挺得筆直的,跪在其中一個蒲團上,姿勢端正而大氣的,在面前小幾上,放置的雪白的宣紙上奮筆疾書。

小幾上沒有放經書,然而,她卻好像那經書早就都印在她腦子里一般,下筆如有神助。

池玲瓏站在她身后不過短短片刻功夫,就見孫琉璃已經如行云流水一般,寫了滿滿兩大張佛經。

第三張宣紙上,又被填滿了一半后,她才終于寫完了一樣,舒了口氣的同時,將毛筆也放在一個長六七寸,高約三寸,寬約兩寸,從外形看,宛若一架山一樣的紫檀烏木筆架上。

“什么時候回來的?”孫琉璃語中帶笑,聲音卻很是嘶啞的問道。

“三更天的時候。”

“嗯。”

池玲瓏一把扶住,因為跪得太久,腿腳都已經麻木的孫琉璃。

看她面色慘白,眸中都是紅血絲,以往飽滿而潤澤的紅唇,此刻也都被凍成了青紫色,干澀的起了皮,渾身更是冰涼的宛若一坨冰塊兒,不由眼眶微微泛紅。

孫琉璃卻沒有看她,而是雙目滄桑的,看著佛堂上擺著的,那個在上邊沒有寫一個字的黑色牌位。

好似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給池玲瓏說著,“你過去……上柱香吧?”

好大一會兒后,池玲瓏才低低的說了一個字,“好”。

孫琉璃自行扶住廂房的門板站穩身子,池玲瓏看了那黑漆漆的牌位好大一會兒,才終于走到那下邊的蒲團上,跪下身子。

以額點地,身體整體前屈,她恭恭敬敬的行著大禮,直到“砰砰砰”磕完了三個響頭,才站起身,去案桌上拿了香,在蠟燭上點燃,插在了佛龕里。

回過頭來的時候,卻見孫琉璃竟是對著她正流淚,她一雙美眸中,淚水奪眶而出。

那瑩亮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流過她蒼白的,幾乎透明的面頰,滴落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池玲瓏走到她跟前,想要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誰知,雙手才碰上她的胳膊,便被孫琉璃猛的用力,將她整個人圈禁似地,抱在了懷里。

“好妹妹,好妹妹……”

孫琉璃似乎是夢魘了一般,宛若杜鵑啼血一樣,一直將池玲瓏攬在懷中,語無倫次的喚著她,“好妹妹,好妹妹……”

池玲瓏擰著眉頭,任眼眶中豆大的淚珠脫眶而出,在遲疑了片刻后,還是抱住了孫琉璃,此刻顫抖的宛若凋零的風中落葉一般的身軀。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苦,就是心里想哭……

池玲瓏扶著孫琉璃出了佛堂的時候,孫琉璃的情緒看似已經被控制住了。

她面色還是青白的,宛若厲鬼一樣難看,美眸中也全都是紅血絲,但是,現在她走路的動作,卻是娉婷裊裊的,就好像是最規矩優雅不過的仕女一樣。

這樣的姿勢,這樣的神情,不知道為什么,池玲瓏此刻,竟然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了在昨天晚上的宮宴上,見到的嵐貴妃。

嵐貴妃也是這樣的目無下塵,與漫不經心間,就展露出一種溫婉大氣……

那不是一種單調乏味的裝腔作勢,而就是一種,高貴到骨子里的不屑與人為伍。

她的脊梁永遠都是直挺挺的,好像無論到了何時,都不會彎下來。

她們永遠那么高高在上,不關乎身份地位、權利財勢,而是,那種風骨早就浸透到了他們骨子里……

池玲瓏面上的神情又開始有些恍惚了。

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神經又錯亂了。

不然,她怎么好似又隱隱的回憶到,昨天在嵐貴妃靠近她,抬起她下巴的時候,她也聞到了她身上,清淡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佛香味兒?

嵐貴妃昨天參加宮宴的時候遲到了,她身上又有佛香味兒。唔,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池玲瓏懊惱的拍一下自己的小臉蛋兒。

眼光普照,正值旭日初升,萬丈金光灑滿整個大地,孫琉璃甫一從黑暗中出來,被這耀眼的金光刺得不由微瞇了眸子。

“隨我四處走走。”

“好。”

兩人邁動腳步,才剛走了沒多遠,便見出去清理灰燼的千嬌,竟是恰好端著光潔的圓盆回來了。

看見池玲瓏攙扶著孫琉璃在散步,便恭敬的又向她們各自行了一禮。

千嬌回去給孫琉璃準備早膳,孫琉璃此刻卻回過頭來,直勾勾的盯著千嬌手里的火盆看。

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回首笑著問池玲瓏道:“你知道……為何昨日除夕夜,我在院里燒紙不知?”

口頭上說是“燒紙”,其實更準確一點說,便應該是祭祀。

但是,正規的祭祀時間,又應該是今天早起,而絕對不應該是昨日晚上。

只除了一種可能,……除夕之夜,剛好就是,孫琉璃某個親人的忌日?!

池玲瓏搖搖頭,孫琉璃卻是兀自笑了起來。

她伸手摸了摸池玲瓏的眉眼,笑著,語氣低不可聞的感嘆,“多像啊……”

一邊好似還在自言自語一般,“昨天啊,是我x孫家,三百八十九口人,集體被人……絞殺之日……”

“咔嚓”一聲輕響,池玲瓏狼狽的一個退步,就踩在了梅樹下的一個枯枝上。

四下里寂靜的,只有北風呼呼吹動的聲音,看著池玲瓏現在整個人都呆愣住了,完全傻了一般。

孫琉璃收回遙望遠處的,那雙蒼茫又空洞的眸子,回首嫣然朝池玲瓏一笑。

又好笑似地捏了捏她透明的耳垂兒,“傻丫頭,姐姐騙你呢,你不會真信了吧?呵呵,你這丫頭啊,可就是太單.純了,姐姐隨便說句話你就信,到時候啊,說不定你被人賣了,都還傻乎乎的幫人數錢呢。呵呵呵……”

銀鈴一般的響聲,清脆的回蕩在梅林中,然而,池玲瓏此刻卻雙眸一眨不眨的,直勾勾的看著,明明笑容張揚絢麗,但是,那神情,卻好似在聲嘶力竭的痛哭一樣的孫琉璃,口干舌燥,眼睛發澀,當是時,一個字兒都說不出來。

良久之后,孫琉璃才終于止了笑,隨后又慢動作一樣,眷戀的摸著,池玲瓏的和她如出一轍的遠山眉;她那雙霧蒙蒙、黑漆漆的眼睛,又呢喃了一句,“姐姐騙你的啊……”

兩人就這般一動不動的,在梅樹下站了良久一段時間,直到又有腳步聲,從冷月苑門口傳來,被驚醒的兩人,才有志一同的,朝冷月苑門口看去。

卻正見,一襲白袍,面上神色同樣憔悴又疲憊的孫無極,正一腳邁進冷月苑。

興許是沒有想到,會一進院子就看到她們兩個人,孫無極面上的神情一閃而過的訝異之色。

隨后,卻是面上帶著溫潤的,如同暖陽一般干凈的氣息,眉目優美如畫卷的,笑著向她們這里走來。

走的近了,他眸中的紅血絲,便也再掩飾不了。

然而,即便此刻形容狼狽非常,衣衫也略有些褶皺,這個俊逸的宛若謫仙一般的男子,那樣干凈溫暖的眉眼,那身入骨的風華,也還是會驚心動魄的,讓人會為之怔然。

他朝她們走來,無關乎相好相貌,而是這個人,洗凈鉛華,落入凡塵,也抹不去他周身的風骨。

與他一比,望他一眼,都能那樣心甘情愿的,無怨無悔的,讓人低到塵埃里。

“玲瓏丫頭過來了?”

他自然而然的,伸出泛著森森玉白色的大掌,揉著她頭頂軟軟的發。

沒有如之前一般強制的守禮,和她故意拉開距離,他現在安撫著她,口氣親昵的和她說著話,如同在關心著一個……最疼愛不過的小妹妹。

“今日大年初一,丫頭可是過來拜年的?”

池玲瓏傻傻點頭。

那兄妹兩,此時那雙相似的眸子中,便也果真染上了深入眼底的笑意。

孫無極從自己荷包中,珍之重之的,掏出一塊兒色澤血紅,光潔潤澤,石質細膩,柔和如脂,被雕刻成,一條很是靈氣逼真的小蛇模樣的玉佩來。

“喏,新年賀禮……”

池玲瓏呆呆的,把那幾乎可以買下兩座城池都不止的,足有她半個巴掌大的玉佩接過來。

她屬蛇……

孫琉璃看她迷糊而傻愣的模樣,此刻也當真被她逗笑了。

便也又捏捏她略有些清涼的面頰,與她道:“姐姐也給你準備了新年賀禮,不止有賀禮,還有壓歲錢哦。”

百媚聽到了這邊的動靜,也捧了一個匣子過來。

孫琉璃不看那匣子一眼,卻是也從荷包中,掏出個小的香囊來,“喏,這是壓歲錢。”

又從百媚的手中,接過那雕刻著紫檀木纏枝花紋的匣子,直接交到她身后的六月手里。

“這是今年的賀禮,以及上一年的賀禮。”

在孫無極的哭笑不得,以及六月和七月,千嬌百媚的無語及好奇中,孫琉璃理所當然的道:“以前十幾年,姐姐沒有給過你什么年禮、節禮,從今年開始,每年都給你補一年的份例。今年補去年的,明年,再補前年的。總要……把欠你的都補償給你……”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