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寵

228 影梅庵中

池玲瓏恍恍惚惚中,好似做了一個漫長的,足有幾個世紀之長的夢。

夢中,她又回到了那個,一年四季都盛開著各色鮮花的小院兒。

那院子名叫“寒霄院”,乃是除了她生父池仲遠,及兩個聾啞的婆子外,外人俱不會踏足的院落。

姨娘總是喜歡坐在廊角的花枝下,斜倚在美人椅上,悠悠然的翻閱著各種書籍。

那個長相貌美如花,氣質卻淡雅純凈的,如同雪蓮一般高潔無垢的女子,她有著這世間最溫暖明媚的笑容,一舉一動優雅從容的,就好似從暈黃的古畫中,走出來的仕女一樣。

她總是淺淺的笑,眉眼溫潤如水,笑意深入眼底;卻又在她轉身之時,那絢爛的,好似可以照亮她整個人生的笑容,變得寡淡凄涼。

她的背影一日日消瘦,臉上的笑容終于也染上哀愁。

然她卻還是每日都喜歡抱著她,在旭日和四季薔薇花的點綴中,輕聲細語的喚著她——

“阿愚。”

是“阿愚”,不是她一直以為的,“阿虞”。

夢中的那個,年輕如百合花初綻的婦人,笑靨如花。

她呢喃的耳語,在她入睡時,一遍又一遍,眷戀的撫摸著她額角的發,一遍又一遍的輕言自語,“人皆生女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嬌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命終。’”

她的小名,喚作“阿愚”……

她五歲之前的日子,過的就如姨娘祈求的那樣,無憂無慮。

每日雖都盼望著,能踏出寒霄院,去看看外邊的世界,終究,她也是知足的。

不缺衣少食,無人欺壓作踐,她就和母親在寒霄院快快活活的,生活到她五歲的時候。

她的父親,那個在她眼中看來,威武可靠,如山岳一般豪邁英俊的男子,雖一月不過才出現幾次,她每次看見她,卻都歡喜的像是吃了蜜。

然而,這樣的日子,在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全都傾覆了。

她聽著姨娘在產房里尖叫,她嘶啞而痛苦的聲音,如同破了洞的風箱一般,在經過一天一夜的折磨后,再也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她逃過了守護嬤嬤的看管,偷偷跑到產房窗下,捅破了那層素麗的窗戶紙。

她看見了那個昔日溫柔似水的女子,如同破布娃娃一般,一動不動的躺在床榻上。

她還有著呼吸,胸腹還在上下起伏著。

然而,她直直的望著半空的眸子,卻是大睜著的,就好像是死不瞑目的厲鬼一樣。

周圍一群嬤嬤和丫頭,在她身邊忙碌著,她被嚇蒙了。

回過神后,卻是第一次在沒有嬤嬤的帶領下,跑出了寒霄院。

夜晚的風凄涼透骨,伴隨著傾盆大雨,像是冰雹似地,噼啪噼啪直往她身上打。

她疼的嚎啕大哭,卻至始至終叫不出聲音來。

她想要跑去青云堂找父親,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路。

她跑著跑著,聽到了遠處鏗鏘的馬蹄聲“踏踏”傳來,她欣喜,身后卻倏然傳來一陣大力,猛的將她推進身側的湖水里。

大雨傾盆,湖水在瞬間淹沒了她的口鼻,她以為這就是生命的終結,卻不料,她還是活著的。

然而,那個整整陪了她五年的母親,卻是在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伴著雷電霍霍的“轟隆”聲,永遠閉上了眼睛。

接下來的事情,就像是夢趕著夢一般,她去慶陽伯府赴宴,被侮和人有染。

安國國公要退親,她“身染重疾”,去了城郊莊子上養病。

姐妹易嫁的事兒,雖然幾經周折,最后周氏和穆謝氏還是達成了一致。

只出乎意料的是,她這個原本的嫡妻,卻是成了池明珍陪嫁的滕妾。

她在城郊莊子上一住兩年,期間姜媽媽在她們即將被接回侯府的前一天,失足落井而亡。

可笑的是,穆長堯也死在了結親的半路上。

她以為她終于解脫了,卻不料,那群嘴臉丑惡又惡毒的親人,竟是將她這個名義上的“元配嫡妻”,按照之前的約定,嫁去了安國公府。

她和穆長堯結了冥婚。

之后的日子,她身上的傷痕,每一天都在刷新。

韶華縣主包藏禍心,穆謝氏拿她出氣,她在安國公府兩年時間,被折磨的脫了人形。

最后,才被送到了影梅庵清修。

滿頭青絲熬成白發,她心中的怨懟和痛恨,沒有隨著一日日的苦修消泯于無形,仇恨卻像是一粒浸了水,落了地的種子一樣,慢慢的從嫩芽,長成參天大樹。

她恨不能手刃了那一幫,隔三差五就要過來影梅庵一趟,名義上為探望她,實際上,卻只為在她身上撒氣,只為把她狠狠的踩在塵埃里,讓她再也翻不了身的親人。

然而,她盼了幾十年,最后,卻是盼的她們都集體在亂軍攻入京城之前,全部自盡以保清白的消息。

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京城的大火燒了三天不熄。

可是,即便那些人都死了個干凈,茫茫大地都還只剩下一片空白,她還是好恨!

好恨,即便她是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啊!

池玲瓏能感覺到,腦海中有什么意識,在一點點的蘇醒。

她朦朦朧朧中似乎還在昏迷著,然而,這一刻,她卻再清晰不過的感覺到,這個身體里,那道只剩下一道殘魂的“池玲瓏”,也在此刻醒過來了。

一股清流從喉嚨中被灌入,池玲瓏覺得干澀疼痛的喉嚨,舒服了很多。

她抿抿唇,似還想要睜開眼睛。

而她,也確實是睜開眼睛了。

但是,她明明還昏睡著,……現在控制著這具身體的,是真正的那個“池玲瓏”。

還在夢境中掙扎的池玲瓏,忍不住再次吞咽了一口,帶著些微藥草味兒的湯藥。

一邊努力吞咽著,一邊卻又迷迷糊糊的想著:她在宮里吐血了,秦承嗣……他現在還好么?

若是……她再也醒不過來,或是……這具身體從此以后,就要真正歸“池玲瓏”所有,不知道秦承嗣發現這一切,會不會很傷心?

也不知道,她若是當真就此消失了,那少年會不會時常想起她。

她多喜歡他啊。

喜歡到,現在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永遠的離開他,心就像是有刀子在割。

那少年多清冷的一個人啊。

可是,她花費了那么大的功夫,才讓他一點點的把她放在心坎里,對她一點點的敞開心扉。

現在,一切都要回到最初了么?

她……好不甘心。

心疼的,好似連呼吸都困難了。

好似被一團白霧捆縛著她的魂魄,不管她怎么敲打撞擊周遭的白霧,都還是沖破不了那層薄膜。

池玲瓏頹廢痛苦之下,竟是感覺到,身體已經被“池玲瓏”驅使了。

她伸手向坐在她前邊蒲團上的老尼抓去,不知道是要撕毀她身上的灰色緇衣,還是想要將她胸前垂著的念珠扯斷。

這里是一處寺廟中的廂房。

而眼前的老尼,年紀已經很大很大了。

她穿著一身再素淡不過的灰色緇衣,那緇衣破舊的好似一扯就會爛。

而這尼姑雖面容干瘦枯癟,面色卻安詳慈和,渾身上下也都洋溢著慈悲之色,有種沉淀人心,驅除惡念浮華之感。

她寶相莊嚴的坐在蒲團上,一邊敲著木魚,一邊默念著經文。

再觀她面容,卻見這老尼眉眼上的毛發,早就稀疏不可尋,若是不仔細觀察一下,就當真會一根也找不到。

她的年紀確實很大了,一百零五歲,放在這個時空,她當真是獨一份兒。

伸出的手一直往前夠著,卻好似無論如何,都觸不到那個靜靜的坐在蒲團上的老尼一般。

池玲瓏停止了去撞破那團白霧的動作,只靜靜的看著“池玲瓏”驅使著身體,像是著魔一般,要去抓那老尼。

然而,無論她怎么伸手,也像是和腦海中的她遇到了一樣的窘境一樣。

她們的面前,好似都矗立了一塊她們看不見的硬物,那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會阻止她們的動作,讓她們再不能“放肆”。

“池玲瓏”嗚嗚咽咽,長久時間沒有說話,她好似連最基本的發音功能都沒有了。

面容扭曲而猙獰,此刻,她就像那個,在海底孤寂的停留了無數的歲月,千年之后才被漁夫從瓶子里放出來的魔鬼一樣。

她出來第一件事,便是要殺人。

那老尼看著她這般奮力的作為,面上的神情一變不變。

然而,她卻是緩緩睜開了她那雙眼睛。

老尼的眸子,初看之下,就如同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一般,雙眸渾濁無光;只是,若是仔細盯著她看,神魂卻又好似會被瞬間吸引進她眸中。

她的眸子透亮無比,好似不僅可以看清人心,還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前世今生,她所有的造化和業障。

池玲瓏縮在腦海中的神魂,倏然就狠狠的震顫幾下,她有一種……被人發現了的恐懼感。

然而,還不等她停止戰栗,那老尼卻是仿若無事般,輕描淡寫的微微朝她點了下頭。

她眸中滿是慈悲之色,卻是含著笑意的。佛意顫顫,古韻幽深,池玲瓏竟是詭異的覺得,這老尼竟是看的見她,且對她存著善意的。

“貧尼法號了緣。”

一室靜寂中,那老尼一邊轉動手中的念珠,一邊也雙手合十,說了這么一句沒有頭腦的話。

然而,雖然是一句無厘頭的話,卻是讓兩個池玲瓏都忍不住震驚起來。

了緣師太的名聲,池玲瓏是知道的。

這還要歸咎于,她看了“池玲瓏”記憶的原因。

好似就是在上輩子,了緣師太是在九十五歲高齡,入了影梅庵的后山入定修佛的。

而后,經過五年參禪悟道,在剛滿百歲之際,她剛好坐化涅槃。

讓眾人吃驚的是,了緣師太在坐化后,竟是留下了一顆舍利子。

池玲瓏猶記得,這在上一世,是被當成了圣物,直接進奉給當朝太后的。

后來因為這事,大魏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天降圣明之主的征兆。

弘遠帝也順勢而為,借著這件事的余波,順理成章的去了堯山,舉行了封禪大典。

也正是因為如此,之后雖然他晚年昏庸,于政治上并無建樹,到底也還得了個“中興之主”的名號,委實有些名不副實。

這些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真正事關重大,又讓兩個池玲瓏都震驚的無以復加的,卻是因為,——現年乃是弘遠帝二十二年,了緣師太竟然還沒有圓寂?

上一世,她可是五年前,早在“池玲瓏”被送進影梅庵前,就已經作古了的!

怎么會這樣?

池玲瓏震驚惶恐不知所措,而“池玲瓏”,卻是呆呆的不知道該怎樣反應。

早就該死了的人,現在還好好的坐在她們面前,不管是對于那個池玲瓏來說,這事情都匪夷所思的,讓她們難以接受。

只是,不等池玲瓏糾結完畢,卻是又見那慈眉善目,滿身禪意的了緣師太,竟是又看了她一眼,隨后古澀的聲音,又滿是平和慈悲的道:“貧尼年方九十五,便來此后山參禪悟道。原是摸到些契機,可溝通上意的。孰料,世事無常,貧尼竟是入定整十年,都不得坐化。”

又轉動了幾下,手中那看似來頗有些年頭的佛珠,隨后,又緩緩道:“緣分都是天定,貧尼自是不會強求。然,前幾日入定時,卻得佛主點化,言道,‘貧尼遲遲不能坐化,卻是因為,在這世間夙愿未了。’”

池玲瓏心中大震。

她覺得,這個世界,在此刻整個都玄幻了。

佛祖點化?

那佛祖點化的,有關了緣師太夙愿未了的契機,便是在……“池玲瓏”身上?

池玲瓏當即只覺得,腦袋都有些當機。

她前世今生都是和“佛”這個字兒無緣的,雖則自九月份入京以來,她一直在影梅庵修佛。

可是,那倒是假的。

外人不知道,可想來是絕對欺瞞不了佛祖的法眼的。

她和“佛”無緣,和了緣師太更是第一次見面。

然則,“池玲瓏”卻是不同的。

她前世在影梅庵生活了足有二十余年,活活的將滿頭青絲熬成白發,最后更是從坐落在懸崖上的廂房中,直接一躍而下,將自己的生命了斷。

若是說她不憎,不恨,不怨,不惡,怕是誰都不會相信。

她是怨懟的,嫉恨如毒液噴涌,將她一顆心腐蝕殆盡。

她怎么可能不怨恨?

她大好的年華,她后半輩子的生命,全都是葬送在這座牢籠里;即便她最后死了,也沒能逃脫影梅庵這座藩籬。

池玲瓏有些了悟了。

上一世了緣師太圓寂的時候,“池玲瓏”還在翼州,還未出嫁。

她沒有踏足過影梅庵一步,功德深厚、佛法無邊的了緣師太,自然不會因她,一直遲遲無法涅槃。

而這一世,因為“池玲瓏”重生在她五歲那年,命運也依舊按照相同的軌跡運轉著。

大雨傾盆那一夜,寧氏慘死,一尸兩命。

“池玲瓏”甫一重生,便又回到了她人生的轉折點,且根本無法逆天而為,窮途末路之下,又惶恐之后的生命還要按照之前的齒輪運轉,她情緒崩潰。

這一次,不用別人將她推入湖中,卻是自己一躍跳入湖水。

如此,才有了池玲瓏后來陰差陽錯之下,進入了她的身體。

可世事當真無常,一心求死的“池玲瓏”,竟是沒有死絕。

她的殘魂,也一直在她的身體里停留未散。

而也興許是重生之初,那一夜發生的事情,勾起了兩輩子隱藏在心中最深最痛的疼痛,她胸腔中的憤怒和滔天的恨意,也一直支持著她的殘魂,遲遲沒有消散在天地間。

這里邊確實是有影梅庵造下的業障的,如此,了緣師太因為“夙愿未了”,而遲遲不能坐化,卻是一切都解釋的通的。

池玲瓏腦中一陣陣刺痛傳來,神魂在此刻好似更虛弱了一點。

她多想推開那層將她捆縛起來的白霧,可是,她卻連一點力氣都沒有。

了緣師太在說了那些話后,反應過來的“池玲瓏”卻是更加激動了。

她面上淚水滿面,眸中滅頂的怨懟和痛恨,好似烈焰焚燒。

了緣師太直直的看著“池玲瓏”的眸子,卻是又語氣沉靜,如同梵音涔涔一般道:“癡兒,過去之法不應追念,未來之法不應希求,現在之法不應住著。若能如是,當處解脫。”

這卻是在勸說“池玲瓏”,對過去不要追念;無論之前的經歷,是哭是甜,天地人三道,唯自看破,方能自救。

六道輪回,如夢境、如演戲,受地獄苦盡,或生于天中,福享盡可能墮入畜生,后來得生人間,貧窮困苦;世間不如意事諸多,然則,唯有放下,才可解脫,總得自在。

“池玲瓏”掙扎抓撓的動作,緩緩停了下來,直至再沒有動作。

只有眸中的淚水,卻還是如同潺潺流動的小溪一樣,不斷往外翻涌……

她面上的表情,卻是癡呆的,猶如傻了一般,猶如整個人的神魂,都出竅了一樣。

了緣師太又一邊敲著木魚,一邊也轉著手中的佛珠,不緊不慢的道:“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佛香裊裊中,“池玲瓏”捂臉痛哭,她似是還想掙扎,還想要奮力反抗些什么。

卻她訥訥了良久,才吐出了一個晦澀的“不”字。

然則,了緣師太此刻卻是停下來敲木魚的動作,她伸出右手,將食指輕輕點在池玲瓏眉心,就像是在做著某個神奇的祭祀一樣。

只聽了緣師太都滿面慈悲的念叨:“從來處來,到去處去。輪回往生,是為佛之大道。癡兒,生命始而復轉,轉眼,又是一個輪回……”

“不……”

身體扭曲到痛疼,池玲瓏昏迷中,只感覺自己好似要被無盡的壓力碾碎了。

她的神智還是略有些清醒的,因而,她便也知道,就在此刻,那與她在一個身體里日夜不離了整整七年的“池玲瓏”,她的魂魄,正一點點從身體中抽離出去。

她凄慘的叫著“不”,哽咽的嗓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然則,此刻佛音裊裊,這裝飾古拙的廂房中,卻只留下一縷佛香裊裊。

隨之,便是了緣師太手下的木魚,再次饒有韻律的響起的聲音,以及了緣師太那滿含滄桑和慈憫的誦經聲——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凈無瑕穢……”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以無量無邊智慧方便,令諸有情皆得無盡所受之物,莫令眾生有所乏少……”

“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行邪道者,悉令安住菩提道中……”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