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妝

195 狠絕

寰王的笑容凝固了。

行宮外的人,驚呆了。

宋丞相喊不出一聲,向寰王飛撲。

有一名金甲衛,比宋丞相更快。

鳴嘯的箭,射在那名金甲衛的后背上,無數的箭,射上他的后背,射上寰王身下的青鬃馬,在箭的沖擊力和馬將死的掙扎力,雙重作用下,那名金甲衛與寰王一起落馬倒地。

金甲衛突然喊起來:“太子殿下殺了大王,太子殺了大王!”呼啦啦拔刀出鞘,卻又在浮動的煙塵、雷鳴般的馬蹄聲中,膽怯了,只空泛地喊著“太子殺了大王”。

“阿柔!”被撲倒在地的寰王失聲喊道,“阿柔,你,你——”

桑柔吐出一口血,拼盡全力道:“大王,不是太子,不是太子,是,是,是三殿下,大王,是三殿下……”口中血花直涌,臉上卻流露出笑容,“三,三殿下,嫁禍太,嫁禍太子,大王,桑家,桑家是無辜的……”

寰王翻身,看到桑柔的后背,衣服上掛著太多的箭,而只有一支箭,射進桑柔的后心,寰王嘶聲喊“太醫”。

桑柔攀住寰王的衣袍,笑道:“大王,別,別喊了,阿柔不行了,大王,桑家,桑家是無辜的,告訴太子,一個月,離開龍城,離開龍城,有,有大地動,有大地動,大,地,動……”頭一歪,氣絕身亡。

桑廷尉從人群中沖過來,抱住桑柔,老淚縱橫。

受中尉軍謀反案牽連,桑家嫡長子桑勇雖無罪釋放,卻也受刑過重。雙腿不能受力,武功大減,又頂著革職永不錄用的名聲,對桑家而言,是極大的打擊。桑柔說,她生是桑家女,死是桑家鬼。甘愿以殘軀。借先機,換桑家的重新崛起。

桑柔穿上軟甲,綁上木頭假臂。經桑廷尉的私下安排,繞過蔣思辰,扮成金甲衛,在眾人翹首等待夏侯云鐵鷹騎的時候。一步步靠近寰王,終于趕在宋丞相之前。以身相替。桑柔沒想到的是,夏侯風找來的那名高手,射出來的鳴鏑,竟然穿透了軟甲。要了她的命。

桑柔死了,含笑而死。

桑柔相信,因她的死。寰王就算懷疑夏侯云,也會給夏侯云辯白的機會。不至于輕信夏侯風,逼得夏侯云自保自立,自稱云王。夏侯風另派高手刺殺寰王,也會變得困難重重,被疑弒君弒父,夏侯風再也沒有譴責夏侯云不當為云王的可能,無論寰王死生,關于大地動的說法,前世那位靈臺侍詔的諫言,一定會被重視,夏侯云的地位將無人憾動,而桑家,必能洗脫與夏侯風勾連的污名,嫡次子桑猛將走上朝堂重位。

桑柔卻不知道,因為她是女兒身,沒人來查看她的尸身,也就沒人發現,那支射進她后心的箭,其鋒銳,其勁力,若非軟甲之阻,足以射穿兩個人的身體,與夏侯云的鳴鏑形似神不似,從而使真正偷箭的人,逍遙了很長時間。

桑廷尉輕拭女兒嘴角的血,這個女兒,活了兩輩子,苦了兩輩子,兩輩子的愛恨情仇,就此散了吧,既有前世,便有來生,來生再做父女,他定護她一生,定讓她喜樂一生!

急馳中的夏侯云看見頭頂上飛過的箭矢,看見箭矢向寰王飛去,大驚失色,將刀向天一舉,司號兵吹起停止前進的號聲,奔馳中的鐵鷹騎戛然止步。

夏侯云勒住馬,掉撥馬頭,望著鐵鷹騎。

那支射向寰王的鳴鏑,赫然是從鐵鷹騎里射出來的!落在世人的眼里,便是他夏侯云弒君弒父,罪不容誅!

夏侯云翻過箭袋清數,果然少了一支!高速奔馳中,鳴鏑飛出,鐵鷹騎不及思索有假,放箭從之,那人應該就在他的身旁。

夏侯云看向穆英,靜靜地問:“七哥,是你嗎?”

穆英大怒,冷笑道:“我有求于你,失了你的信任,你還能答應我嗎?”

夏侯云的目光掃過前幾排騎兵,道:“七哥,你擅長易容,幫我找出那個放箭的假貨。”

穆英怒沖沖,一勒韁繩,提馬到排頭的騎兵,怒吼道:“你們當中,有人偷了太子殿下的鳴鏑,趁亂向大王射箭,這是栽害太子殿下弒君弒父!一旦定罪,你們誰也逃不過弒君犯上的罪名,弒君犯上,是要誅三族的!你們自行左右觀望,看一眼身邊有無陌生人,抓住他,賞金千兩!”

一聲厲笑,一條人影突兀躍離馬背,從眾騎兵的頭頂踩踏而過,一個翩飛,落向丹鸞湖,凌波踏水而行!

夏侯云扣鳴鏑上弩,一箭飛出,萬箭相從,那人影沉入水底,再不見浮出水面。

好厲害的輕功!

輕功絕妙的夏侯星,若還活著,在此人面前,也不過是老婦與少壯!

何時竟有這樣的高手?聽命于誰呢?水遁而逃,若折回再行刺殺,必是防不勝防。

鐵鷹騎惴惴不安。

夏侯云運氣發聲:“你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命令,你們放箭,沒有錯,錯在本宮疏忽,讓人偷了鳴鏑!你們是本宮的人,要想拿你們治罪,先得踏過本宮!”

鐵鷹騎怒吼:“鳴鏑所射,有不射者斬!”

夏侯云掉轉馬頭,望著寰王,不再前進一步。眾目睽睽,鐵鷹騎亂箭射向寰王,他弒君弒父的罪名,不是有人逃跑,就可以洗掉的。他不想死。

寰王低頭看著亂箭穿身的青鬃馬,嘴角勾了勾。長子射死了他的棗紅馬,送他白馬閃電,今晨,白馬閃電腹瀉,他換騎了這匹青鬃馬。照桑柔所說,難道在三子的眼里,他這個父親,不如一匹寶馬?

抬頭注視夏侯風,寰王問:“阿柔死了,死前的指控。你有什么想解釋的?”

夏侯風臉色煞白,他終于明白,明明占盡先機,步步為營,卻總是功虧一簣,這一世的不同,從他睜眼重生便開始了。桑柔和他一樣。重活一世,比他更早地重活這一世!前世,為了滅弒君弒父的口。他殺盡桑家人,后宅里重病重孕的桑柔,如何得知被他封鎖的消息?咦,一定是那些今世被桑柔早早殺掉的賤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夏侯風憤然道:“父王!此女乃兒臣的棄婦,陷害兒臣。有什么可奇怪的!兒臣只恨瞎了眼,曾娶這樣的蛇蝎美人為妻,一片癡心錯付,悔之晚矣!”

“好一個癡心錯付!我兒尚未身殘。三殿下你便與喬家女私通,珠胎暗結,我兒身殘。你哄騙我兒,夫妻之名不存。夫妻之情猶在,我兒大歸,你日日書信,訴說對我兒的思念,卻又夜夜與侍妾廝混,指責我兒是妒婦毒婦!”桑廷尉仰天長笑,大聲道,“我兒身死魂散,不怕再受火刑!三殿下,你弒父弒君,殺兄殺弟,想重施故計,栽害太子,桑家拼著滿門血,也不會讓你得逞!你就該受烈火焚身!”

夏侯風身子晃了晃,桑白頭知道了,知道怨鬼重生!知道前世今生!該死的桑柔,她什么都說給桑白頭了!絕不能承認,絕不能讓人看他是妖孽,還沒到最后關頭,誰也擋不住那個死而復活的人!

夏侯風只做不懂桑廷尉的話,跪倒在寰王腳下,道:“兒臣冤枉!實不敢當桑廷尉指控!”

桑廷尉話藏機鋒,寰王聽得出,周圍的人亦聽得出,但是,弒君弒父,殺兄殺弟,這罪名太大,精通律法、向來以事實證據為論的桑廷尉,何出此言?桑家父女把這么大的罪名扣給夏侯風,僅僅因為夏侯風與桑柔和離?和離,不是桑家先提出來的嗎?

弒君弒父?眾目所見乃太子所為。

殺兄殺弟?眾口不宣,北宮德陽殿大火,唐家被禁,衛國公被遷,表示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都曾對太子殿下下過死手,二殿下死于除夕對太子殿下的圍殺之中。

吃相太難看了!

太子殿下駐馬不前,心虛了嗎?

寰王:“桑柔臨死指控,桑廷尉語焉不詳,桑家作為原告,三郎,只好先委屈你了。”

夏侯風恨得牙疼,盯著桑廷尉:“桑廷尉,本府也曾敬稱過你岳父大人,只為一個和離,就這樣陷害本府,這就是你們桑家的家風嗎!”

桑廷尉緊抱桑柔,向寰王道:“大王,一個月后,龍城若有大地動,臣所指字字為實,龍城若無大地動,桑家滿門,愿以死向三殿下謝罪!”

眾皆失色,大地動!

夏侯風怒極,又懼極,龍城大地動,城毀人亡,錦江倒灌,哀鴻遍野,他便是以此天災,發出檄文,聲討夏侯云,從而繼位為風王,此刻桑廷尉這么一說,那大地動的災害便死死扣在他的頭上了!桑柔,夠狠,夠絕!

寰王向宋丞相擺了擺手,宋丞相催馬奔向夏侯云。

夏侯云淡淡道:“宋丞相,大王有何旨意?”

宋丞相微微笑道:“大王讓老臣來,便是問一問殿下,有沒有什么要解釋的。”

夏侯云怔。

宋丞相拈須:“桑家阿柔舍身相救大王,臨死前指控三殿下栽害太子殿下。桑廷尉則以一個月后龍城大地動,指控三殿下,弒君弒父,殺兄殺弟。”

夏侯云怔怔無言。

宋丞相笑:“殿下當真沒什么可說的?”

“那種響箭,名叫鳴鏑,是鐵鷹騎的號令之一。第一支鳴鏑,非本宮所射,”夏侯云拍拍箭袋,“本宮疏忽,鳴鏑被偷了一支。剛才水遁之人,當是元兇。本宮言盡于此,信與不信,隨你們看。”

蔣思辰提韁繩靠過來:“宋丞相,本將為太子殿下作證,本將一直在太子殿下身后,那支響箭飛過了本將的頭頂,絕不是太子殿下所射。”

宋丞相:“既如此,殿下還是隨老臣去見大王吧,心底無私,無畏無懼。”

衛尉軍讓出了一半的軍帳,供鐵鷹騎宿營。

行宮偏殿,金甲衛重重看守,夏侯云與夏侯風,隔案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