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舊路(下)
蒙拓與岳番尚未上馬,正側身站立在一旁也不知在說道些什么。
兩人皆換了一身衣裳,寬袍長衣,以君子烏木高束發冠,蒙拓身量本就稍高一些,岳番后背的傷還未好全,脊背挺不直,蒙拓便身子微微朝前傾,以便與岳番平視相談。
沉默寡言的人多半心思如塵,而嘴上貼心的人卻常常口蜜腹劍。
長亭頷首致禮,溫聲問好,“...謝過蒙大人調撥滿秀來伺候,只是這一路本已多有不便,若再多幾人,難免有所...”
“顧忌”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蒙拓便開了口,語氣很淡,“陸姑娘無需掛憂。”眼神并未直視長亭,看了看長亭身后的滿秀一眼,才出后語,“她的用處并不僅是伺候你,陸姑娘不用多想。”
他說話簡直太梗人。
岳番是嘴毒,一爪撓到旁人的羞憤點上。
蒙拓是...
嗯...長亭形容不出來,反正就像一口氣還沒舒出來,卻被人以消弭之姿態堵在了胸腔中,還說不出半分不是來。
她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長亭淺笑一斂,輕“哦”了一聲,再道,“那便好,以為是蒙大人著意安排的,某便有些心下惶恐。”,便牽好長寧轉身上馬車。
“陸姑娘——”
蒙拓默了半晌啟聲喚住,想了想,背手于后,終究沉聲言簡意賅地開口解釋,“這么拖家帶口進內城,既然幾個人看起來都不像常人,那就不能以常人的情景來陪襯,可太張揚了也不行。進內城走過路道,若以馬隊商販的身份。那帶上四個女子一定穿幫。還不如定為商號掌柜的攜家眷過幽州去胡地,是拜親也好、北遷也好,由頭都很好找,也算順應時事。不至于引起猜忌。”
時局動蕩,舉家搬遷投親訪友的確實日復一日的多。
似乎在保命保財面前,落葉歸根的鄉土情懷也只是嘴上空談罷了。
飯都吃不飽了,還講什么情懷呀。
而一般的富貴之家是不會將奴仆全數帶在身邊的,帶個一兩個照應主家的路上行程才是常態,畢竟像陸家那般大手筆的作態,歷數大晉也再找不出幾戶人家來了。
所以滿秀還有個用處,是拿來佐證他們一行人身份的——不是大富之家,可也有些家底,算是是正經商販的人家。
長亭聽懂了。轉身輕輕地看了眼蒙拓,少年輪廓分明,晨光微熹打在他的側面上,仔細看瞳仁不像晉人那樣,而是很深很深的茶色。目光很沉,情緒從不外露。
長亭抿了抿嘴,想了想,很認真地告訴他,“如以后再有安排,某希望蒙大人很坦率地告訴某,而不是兩方之間胡亂猜疑反倒不得其法——畢竟是要一路同行十來天的人。比如滿秀的來歷、年紀、過往等等。某相信蒙大人是都了解得很清楚了才敢放心用的,可畢竟要與某朝夕相處的人,某在想如若蒙大人事先告知某一聲會不會比較好呢,而不是以絕對強勢的姿態讓人很突兀地一早便來敲門?”
長亭說得很輕,只有幾步之內的人聽得見。
胡玉娘在身后拉了拉長亭的衣角,岳番卻漸漸展起笑來。
在長亭以為蒙拓不會回應。出人意外的,蒙拓將馬鞭從左手換到右手,面色未動,卻在抽身而離的同時,低聲應了個“好”。好字還沒落地,便徒留一襲青衫長影。
牛角號沖天一吹,車隊就動起來了。
前面是三個男人騎馬先行,而后跟著兩架馬車,一大一小,長亭、玉娘、長寧和滿秀一車,青梢獨個兒一車。
長亭安穩坐定,很平靜地讓將車簾攏置妥當。
滿秀戰戰兢兢地跪坐在一旁,渾身顫栗,不敢抬頭去覷長亭的臉色,卻陡聞眼前的這位生得極好的姑娘聲音放得很柔和,輕聲再喚她“滿秀”,她一個哆嗦趕忙抬頭。
“可以將茶盞遞給我嗎?”
滿秀忙斂頭,縮手縮腳地顫顫巍巍佝頭埋首,異常恭敬地斟了盞茶遞過去。
“叮叮叮——”
茶蓋子一直在響,是手執茶盞的人手在抖。
茶盞舉得快高到了長亭的雙眉處了。
長亭嘆了一嘆,她要和蒙拓表明立場說出態度,反而把人姑娘家嚇得夠嗆,心頭再嘆了嘆,伸手接過茶盞,水還冒著熱氣兒,倒得太滿了,水旋在茶盞邊兒上險些漾出來,更燙得沒法兒下口,長亭轉手又將茶盞放到身側去了,笑一笑溫聲道,“水倒八分,話留一線。今日后者我沒做到,前者你沒做到,兩廂扯平了。”
滿秀坐立難安,趕緊連連擺頭。
“我惱的是蒙大人未曾先行告知,反而讓打了我個措手不及,也未曾備下賞賜也沒梳頭換裝,實在是不妥當。”長亭展眉一笑,“并未曾惱你,你且放寬心。”再一頓,“這世道誰討口飯吃都不容易,你如今既是隨我一道,我也定當竭力照拂,也希望滿秀謹言慎行,切勿走錯踏錯,方全主仆間長遠之誼。”
丑話還是先說在前面比較好。
滿秀規規矩矩地將手擱在了雙膝上,點頭如搗蒜,想了想,又卷起衣袖來重新斟了盞茶,再恭謹地呈到長亭跟前。
長亭一看,蠻好,水將好倒了八分滿,一點沒灑了。
看上去很老實,心里頭卻摸得門兒清,是個機靈的,也就是說將才說的話,能聽懂。
不過機靈放在陸家大宅里只是個備選,在京都建康的齊國公府邸,連個燒火丫頭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力見兒機靈得叫人瞧不出年紀,比起機靈,忠心和老實更重要,說實在話,陳嫗并沒有百雀聰明會鉆營,可是長亭房中的第一人永遠都是陳嫗,只因為長亭很明確陳嫗為了她能將命給豁出去...
憶及舊事,明明只在十幾天之前。長亭卻恍惚得好像過了一世,如白駒過隙,浮云鏡花。
胡玉娘沒看明白,卻下意識克制住了想去找滿秀搭話的沖動。攬了攬長亭的肩頭,似心有余悸,“你說你這小丫頭,明明脾性很好,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偏偏險些和那蒙大人犟起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長亭回握了握胡玉娘的手,抿嘴笑了笑。
低頭?
她不低頭。
一低頭,人就矮了,別人就能順勢騎到你的脖子上去。
他們伸手搭救。她感激,她有資本可以回報。所以他們不能挾恩圖報,然后毫無顧忌地行事。
在兩廂都不甚了解的情形下,長亭在防備,而蒙拓卻自顧自地便塞了一個人貼身放在身邊。沒有提前告知,甚至沒有解釋,這是忽視也是輕視,更是無視。如果她以為滿秀是蒙拓放在她身邊的棋子呢?是監視她的人手呢?甚至是心懷不軌,另有所圖的人呢?
用人需知根知底,這是士家帶來的習慣。
更何況已經沒有人保護她了,她不能不多個心眼。
一行人要相處這么多天。既然都互相不了解,為何不干脆將事情擺在臺面上來說?是好意,自然心領感激,而非揣測防備,人和人的距離會因為各自難看的猜度懷疑,越拉越遠——這對這一路的行程都沒有好處。
她至少應該表明一個態度。更何況她并非拖累。
這也是陸綽教予她的。
馬車“吱吱呀呀”地向前開,車廂鋪了絨毯,燒著紅泥小爐,擺置了三條小案,上頭還依次擱放了一套古籍游記書。布置得很愜意。
長寧在靜靜地捧著書看,看著看著便趴在長亭膝上睡著了,胡玉娘也昏昏欲睡,滿秀繃緊了一根弦,長亭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她閑聊,從她自小長成的幽州城,到滿秀的父親母親,再到滿秀一路摸爬滾打從內城逃出來的經歷,說著話兒人就放輕松了,滿秀漸漸整個身子都松弛了下去。
臨到午晌用食,滿秀已是很順溜地喚長亭叫大姑娘了,“...昨兒摁手印簽賣身契時,俺生怕岳三爺不給簽了,摁得飛快!岳三爺便直笑話俺。主家有錢有糧,沒過過苦日子,摁了手印賣身為奴,至少俺還有口飽飯吃,也不至于餓死凍死!今兒一早見著大姑娘、阿玉姑娘還有二姑娘,俺當真是覺著摁得沒錯——至少是服侍姑娘家!”
“你原先以為是服侍誰?”
“岳三爺!還在恐慌恐慌著呢,這不是落到流氓坑里了吧?哪家老爺不招小廝,讓丫鬟近身服侍啊?可岳三爺看著不像是壞人,他身邊兒跟著的那位少爺也不像是壞人,琢磨著琢磨著稀里糊涂地就趕緊簽下來了。”
長亭抿嘴一笑,“簽了幾年啊?”
滿秀搖頭,“俺不識字兒,認不了,岳三爺說是三年的期。”
長亭輕頷首,只簽三年的倒蠻少見的,不過想一想他們也不需要趁火打劫,滿秀的底兒一五一十地摸得差不多了,長亭心便不由得向下松了松。
一路行進,一點兒沒歇,幾個姑娘倒都過得很舒服,長亭撩簾朝外看了看,岳老三和蒙拓從早到晚騎行的姿勢都挺得很直,一點兒沒變過,岳番背上有傷,有些受不住,可岳老三也沒發話讓他混在女人堆里來歇一歇。
像極了陸綽待陸長英的作風。
不是不心疼,是不能心疼。
晚上停在路上歇了兩個時辰,便又快馬加鞭朝前趕,剛好趕在日出升起,幽州城門大開的時候到了。
磨合期開始了發現阿淵已經進入兩天三更的平穩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