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臘八(下)
白春臉色一僵,將腰桿佝得更低,結結巴巴,“...大杏性情耿直且一向口無遮攔,她...她..是無心的...還望陸姑娘莫怪罪...”
“口無遮攔?”
離正堂漸近,長亭目光和婉,溫聲道,“個性耿直、性情單純、不諳世事、無心敦實、快人快語...”
長亭再悶笑一聲,好像每個人都十分喜歡用這些詞兒幫人開脫,明明都是些好詞兒,偏被世人給用毀了。
游廊蜿蜒,寂靜無聲。
從長亭這處瞧過去正好能看見敏碧低眉垂目地立在廂房外頭,腳下走得不急不緩,再看了眼戰戰兢兢埋著頭的白春,輕聲開口,“誠然每一個人的個性都不一樣,可底線是大致一樣的。我可以接受未經修飾的糙話,只要沒有越過底線,我能夠容忍每一種性情。可是我不吃‘口無遮攔’那一套。”
白春腳下一軟,頭埋到襟口處。
長亭伸出手來數了三個手指,“阿寧、玉娘,還有陸家,這就是我的底線。背后休要說人長短,休要詆毀主家、休要隱瞞欺騙,休要自作主張,這才是我的要求。簡而言之一條,就是管好嘴。我不管你們心里怎么想,眼神怎么打量,不要讓我看出來,不要讓我聽見就萬事大吉。我不會杖責也不會體罰,我頂多是不要你們,打發出去罷了,小丫鬟這么多用誰不是用?我想你與大杏被選到我的房里人,家里人應當沒少使勁吧?這世道誰掙二兩銀子都不容易,莫讓老子娘辛辛苦苦賺下的銀兩就因為多了兩句嘴,平白打了水漂。”
白春壓根就不敢抬頭,明明話說得不急不緩,可偏偏壓迫感如泰山壓頂。
為了掙這個位子,她爹娘可是前前后后使了上百兩銀子啊,家里人都在石府當差,老子娘一個是外院管事,一個是內院廚房的掌勺,都是說得上話的人,在最后一天這個位子塵埃落定的時候,她老子娘喜得跪在祖宗排位跟前連磕三個響頭。
她之前以為不過是當差,哪里當都一樣,可旁人告訴她,這是在陸家姑娘房里當差的時候,她瞬間就怕得要死。
是陸家誒!
是那個陸家誒!
她不能丟了這個差事!
要丟了,她爹娘能捅她幾刀!
白春掐著手心,強迫自個兒說話,顫顫巍巍,“奴謝姑娘金口教誨,一定銘記于心,管好嘴往后再不敢犯...姑娘既然還能和奴指出來,那興許...奴還能有伺候姑娘的機會吧...”
最后一句話帶著哭腔。
這小丫頭蠻聰明的。
長亭點點頭,“我不在與我無干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所以這番話你愿意給大杏說就說,嫌麻煩就算了,都隨你。”
白春原先不明白這番話的意思,可當長亭進了正堂后總算還是反應過來了。
長亭住得離正堂近,來得算早的,除卻石宣,就再沒小姑娘來了,庾氏還未簪花,親親熱熱地拉著長亭選了朵碗口山茶后便溫聲寒暄起來,長亭放了阿寧過去看望掉了牙不肯出來見客的石宣,便認認真真答庾氏的話了。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庾氏眼神向后一掃,便看見垂眉躬首的白春和滿秀,就是沒見另一個大杏,便笑問,“大杏服侍得不周到?”
長亭也笑,“阿玉身邊沒人,她頭一回進深宅大院又不挨著我住,我怕她不自在便撥了大杏過去...”話聲一頓,“更何況我這處廟小妖風大,怕是容不了這等志存高遠的姑娘,阿玉性子比我烈,恐怕更好管教她。”
庾氏內宅里玩了幾十年的手腕,當即聽懂了。
庾氏輕頷首,她懂長亭的氣憤,生死與共的友人被人看不起,誰都冒火,更何況陸長亭。
她正要說話,人卻接二連三地來了,先是胡玉娘,胡玉娘步子將一邁過門檻,緊跟著就是兩個長亭沒見過的姑娘,哦,還有那個第一面就讓長亭極其不舒服的石宛。
正堂一下子就滿當當的全是云鬢香袂的小姑娘,胡玉娘最省事,朝庾氏鞠了一躬之后就沒心沒肝地樂呵呵坐到長亭身邊來,其他三個姑娘先朝庾氏福禮,兩個喚“母親晨好”,一個喚“叔母冬祺”,等起了身再朝長亭致禮,長亭亦頷首回禮。
庾氏語聲清淺地介紹,“...老爺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后頭那位阿嬌見過,老爺的侄女兒,石宛。”
連閨名都沒介紹。
也是,對丈夫的庶女,庾氏并沒有必要做面子情。
長亭特意再朝石宛點頭,石宛飛快抬起頭來,眼色意味不明地極快上下打量長亭一番再躬身站得很恭順,快得長亭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都是墊了底兒過來的,庾氏又和每個小姑娘都搭了三兩句話后才讓人上臘八粥來,熱騰騰的粥里放了花生、紅棗、薏仁、蓮子還有幾樣煮得爛得長亭認不出來的食材,冀州熬的是紅砂糖,黏糊糊的,拿勺一攪和便稠得掛在了勺底兒上,熱噴噴的香得很。
眾人圍坐在圓桌前,雖石家三女都很拘謹,可偶聞小阿宣與長寧的笑聲,還是讓長亭陡生感慨,今時今地,好像家啊...往前是符氏煮粥,大長公主、叔母陳氏、她、阿和、阿安,還有阿寧圍坐在一處用臘八粥,雖然每年符氏都會說錯話讓大長公主給她臉色看,可每每此日,大長公主都對符氏很寬容——給個眼色看就算完了。
阿寧門牙還沒長起來,側著牙咬也咬不動蓮子,便嘟著嘴舀到長姐的盅里。
長亭很自然地吃下了肚。
約是氣氛太溫暖,庾氏陡然心下大嘆,心尖兒無端端地涌上了一股暖流。
用過粥后,庾氏又祭灶神、門神,石猛帶著幾個郎君大刀闊斧地進了院子里來,男人們皆著短襖長靴,靴上還沾著泥壤,是祭了農神和門神回來,石家老大石閔缺了席,石老二就打了頭陣,蒙拓緊跟其后,隨后是個身量未長開,頂多十三四歲,神容間很是愉悅的小少年,長亭估摸著這就是石家老三石闖。
果不其然,石猛一招手,“小娃娃過來。”
長亭四周瞅了瞅,嗯,是在叫她,頭一埋便踏著小碎步過去。
石猛手再一指,“石家第三個小子,阿闖。”
長亭正要頷首致禮,卻被石猛一攔,緊跟著就聽這漢子聲如洪鐘,“阿闖!叫姐!”
長亭兩顆冷汗落下來,再一抬頭卻看石老三規規矩矩地埋了頭,大聲喚道,“阿姐!”
“阿嬌是正月滿十四,阿闖是二月滿十四,是該叫阿姐的。”庾氏好心解釋。
長亭默默抬頭看了眼已是輪廓分明、膚色被曬得黝黑,正昂著頭神色嚴肅的俊朗小子,心里再默上一默,終究沉下聲來亦扯開嗓門大聲回應道,“唉!闖弟!”
小姑娘聲音脆生生的卻故作江湖豪氣,蒙拓被震得腳下一滑,險些栽在地上——陸家長女被石猛一拐,就像看著一棵蔥在裝蒜...
庾氏挨個兒介紹下去,長寧拽著長姐衣角怯生生地仰了頭,糯聲糯氣地喚,“阿闖哥哥好...”
長亭就這么面對面地看著石闖的一張黑臉慢慢由黑變粉變紅再變紫,最后紫著一張臉,張了幾下嘴才結結巴巴說出話來,“陸...陸小姑娘好...”
石宣捂著嘴巴哧哧笑起來告訴長亭,“...家里沒人叫阿闖哥哥,就我一個應該叫,可我偏不叫...阿姐你瞅他這慫樣兒,被人一叫哥哥就臉紅...”
長亭也跟著笑起來。
人一多,便熱鬧起來,男人們喝完臘八粥就往后院去射箭,兩個庶女和敏碧陪著庾氏打葉子牌,石宣拉著小長寧去摘花兒,胡玉娘百無聊賴靠到長亭身邊來,咬耳朵輕問,“為啥岳番和三爺都不在...”
長亭想了想,側過身去輕聲道,“岳三爺是石二哥的人,和石老爺沒太大關系。”
“哦...這兒不是岳三爺的主戰場呢...”
胡玉娘點點頭表示了解。
長亭再想想,也沒覺得胡玉娘說的有啥不對,一抬頭卻見石宛正拿眼瞅著她,等她瞧過去后,石宛便又將眼神埋下,如此反復幾次,長亭索性不低頭,一直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向石宛,石宛便一直未曾抬頭了。
長亭因為她消停了,哪知停了手上的書,再一抬頭,石宛已坐得靠她非常近了。
“石姑娘有事兒嗎?”
長亭將書往膝上一放,溫聲問石宛。
石宛面上一紅,如秋后海棠淺紅瀲滟,急忙輕擺手,重新坐得一派規規矩矩。
長亭深看了她一眼,暗嘆一聲,果然,無論何時,她就是看不慣姑娘家這樣的做派,要說什么便說,要笑便笑,要哭便哭,當嬌小姐的時候瞧不慣,經歷過生死磨難之后,就更瞧不上了。
“石姑娘莫欲言又止,你一直瞅著我,我有點不自在。”長亭容色淡淡的,干脆闔上書頁,看向石宛,“要說什么便說,反正猶猶豫豫之后也是會開口的。”
她們身處內廂,外間打葉子牌的聲音傳不到里面來,里間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石宛輕埋頭,眼眶微紅,手上狠揪了幾下帕子,隔了良久才弱聲弱氣道,“聽說陸姑娘家里人全過身了,阿宛一直不信且被嚇得感嘆世事無常,如今見陸姑娘卻神容如常,阿宛便心想是不是傳聞不足為信...”
長亭抿了抿唇角,極認真地輕言道,“你是智障嗎?”
“嗎”字還沒出口,敏碧便急慌小跑進了內室,幾個大喘氣后方忙慌道,“大長公主...真定大長公主要到冀州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