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府,外書房。
韓旭坐于書案后,目含打量的看著坐在那里的少年人。
一身樸素卻干凈的灰白色短褐,黑色布鞋,一頭墨發用木笄整齊地挽在頭頂。
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番裝扮,卻因那刀削斧鑿般的五官輪廓將整個人都顯得不平凡起來。
尤其是那一雙猶如漩渦般的藍色眼睛,仿若是兩塊藍寶石鑲嵌在這張臉上,與之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渾然天成的貴氣。
沒錯,就是貴氣。
韓旭自認為多年來看人精準,從未走眼。
但卻從未在一個布衣庶人少年身上看到過這種得天獨厚的尊貴之氣。
此子日后前程,只怕是不可思量。
想到今日手下的人報上來的消息,韓旭眼中的欣賞之意更深了。
據說當時是在百步之外發的箭。
那顏巾戰的尸體他親自看了,箭頭直穿過后心,分毫也不差。
要說這是巧合,韓旭是說什么都不會信的。
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眼前的少年人,有著百步穿楊的精湛射術。
“你可知今日被你射殺的人,是何身份?”韓旭居高臨下的看著晉起,口氣不怒而威。
晉起面色如常的答道:“回刺史大人,是西北而來的蠻人。”
雖說蠻人現如今在金城外安營扎寨,韓旭看似沒有動靜,但對蠻人也是絕不姑息的,如若不然,也不會在正城門前張貼著告示:一旦發現蠻人混入肅州城中,殺無赦。
“的確是蠻人,但你可知他是何身份?”韓旭問罷這句話,拿余光暗下打量著晉起的神色。
射殺顏巾戰,真的是巧合而已嗎?
“不知。”晉起搖頭道。
臉上平靜的神色下,隱隱藏著一抹疑惑。
能在任何人面前很好的掩藏起自己的情緒,在他重生之后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當然……要將她除之在外!
想到那張看似無害嬌憨,但回回都能輕而易舉的挑起自己的情緒的小臉,晉起險些忍不住沉下臉。
韓旭收回了目光,不疾不徐地說道:“此人姓顏名巾戰,乃是西北顏軍汗王的胞弟,人稱二汗王。”
晉起抬起頭,臉上流露出適當的驚訝。
韓旭不露聲色的看在眼底,又繼續說道:“蠻人欺壓侵犯我肅州百姓,必當要除之而后快。但顏巾戰身份非比尋常,想來經此一事,是免不了要與西蠻交戰了。”
晉起只在一旁聽著,并不貿然接話。
但這的確是他一開始的打算。
前世的這個時候,韓家的主權已經落到了韓榮手里,從而與西蠻暗下勾結,致使光景與現如今大為不同。此時若能把握好時機,借韓家之力鏟除西蠻,自是再好不過。
所以今日他之所以射殺顏巾戰,一來是為報前世之仇,二來便是想藉此挑大韓家與西蠻的矛盾。
西蠻汗王顏巾烈,為人殘暴兇惡,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但唯獨對顏巾戰這個一母同胞的二弟重視寬容至極。
顏巾戰被殺,顏巾烈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是學過射術嗎?”經過一番試探觀察,生性多疑的韓旭已對面前的少年放下了戒心,端起茶盞子輕啜了一口,漫不經心地問道。
“靠打獵為生,粗通一二。”
韓旭滿意的頷首。
由此看來倒是天賦異稟了。
這種精湛的射術,就是在他韓家軍營里的騎射軍中,只怕也難挑出可以與之相比的人。
“如今正值用人之際,你可愿隨軍士們一同共抗西蠻,一展抱負?”韓旭含笑看著晉起問道。
這是在招攬了。
晉起聽到那句共抗西蠻之時,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前世的韓榮沒有太大的抱負,可韓旭的野心……只怕早已不肯滿足于這區區肅州了罷?
只是暫時還要扛著保衛肅州百姓的旗幡罷了。
韓旭在利用時勢改變韓家,而他在利用韓家改變時勢。
但他并無興趣被韓旭利用。
是以,晉起尋了借口婉拒了韓旭的招攬之意。
韓旭自是不肯就此放棄,繼而開出了許多優厚的條件,但都無濟于事。
晉起從始至終都變現的不為所動,但卻又不會給人絲毫自持傲慢之感。
控制的恰到好處的態度,讓失望的韓旭,縱然明知此人不能為自己所用,卻絕對感覺不到一絲威脅。
晉起早已將身上的氣勢收斂的一干二凈,分明是好好的坐在那里,但偏偏讓人感覺不到什么存在感。
韓旭定睛看了片刻之后,只得在心底暗嘆一聲可惜。
如此人才,竟是半分心志丘壑也無。
但不能為自己所用的人,此般自是最好。
如若不然,他勢必是不能留的……
韓旭斂起眼中神色,讓下人取了賞金過來。
“此前在城門外的告示上,所寫乃是舉報入城的蠻人有功者,賞銀十兩,但你不僅擊殺了兩名蠻人,其中一位還是二汗王,實是大功一件,這一千兩賞金,你且拿著吧。”韓旭素來眼光長遠,做事講求公私賞罰分明,雖然晉起拒絕了他的招攬,但一碼歸一碼。
晉起沒再推拒,拱手作禮收下了賞金。
這種行為,在韓旭眼中才是再正常不過的。
若他推拒,反倒弄巧成拙。
韓旭命人將晉起送出了書房去。
半路上,恰遇了坐在輪椅上被推行而來的韓呈機。
韓呈機一身月白色刺深灰祥云暗紋長衫,墨發被羊脂玉冠高束在頭頂,無可挑剔的面孔上沒有任何表情。
幾乎是同一刻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二人抬頭看去。
目光相接之時,面容均是紋波未動,卻將對方打量了個十足。
直至擦肩而過之后,晉起方微微皺了眉。
想來這就是患有腿疾的韓家大少爺韓呈機了。
前世早就聽聞韓家大公子長就一副謫仙也難比的面容,如今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
只是,這關他什么事情!
為什么他隱隱覺得心里很不爽?
客觀來講,韓呈機身上隱斂的氣勢,倒是他所欣賞的一類人。
但他卻提不起一絲一毫的欣賞之意來,反而覺得,看他十分不順眼。
特別是一想到江櫻跟這樣一個足以吸引所有女子目光的人日日相處了這么久。
他還在江櫻受傷之后,特意讓人送去了藥材補品和銀兩。
最最特別的還是……那頂來自韓家、抬到了隔壁家門前的花轎——
想到此處,晉起腳步一滯。
所以難道說,他這是在……嫉妒嗎?
他從來沒有嫉妒過誰!
真是好笑,他有什么好嫉妒韓呈機的?
不就是長的好看點嗎!
一個大男人,要這么好看有什么用?
他可不是這么庸俗的人。
所以,他之所以看韓呈機不順眼,一定是出于男人的直覺。
這才是最好的解釋。
這么一想,晉起才釋懷的舉步走出了韓府。
另一邊,韓呈機也擰了眉,朝一側的家丁問道:“此人是誰?”
分明是第一次見面,但總覺得十分不順眼。
“回少爺,就是他今日在錦云街上射殺了那兩個蠻人——”不及家丁開口,阿祿便答道。
半個時辰之前晉起被請進府里的時候,他恰巧遇著便多問了兩句,那雙湛藍色的眼睛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哦?”韓呈機低低的疑惑了一聲,便沒有再多問。
書房中,韓呈機正握筆寫著密函。
見韓呈機進來,頭也未抬起,只道:“今日之事,你該已經聽說了罷。”
韓呈機微一頷首,而后問道:“父親有何打算?”
“今日顏巾戰喪命于肅州城中,顏巾烈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與其如此,不如主動出擊。”韓旭垂眸寫完最后一個字,將筆擱下說道。
韓旭雖仍舊是清瘦至極的模樣,但精神顯然好了許多,談到此處,眉眼間恢復了往日的運籌帷幄。
也不知當真是那道平安符的神靈之力起了成效,還是心理緣故,韓旭覺得身子爽利了不少。
“那父親打算何時動手?”韓呈機看著韓旭將信紙卷起放入竹筒之中,面色平靜的問道。
仿佛在他眼底,所謂勢如破竹的西蠻,根本不值得一提。
“今晚——”韓旭唇邊噙著一抹冷笑。
既然確定了要出戰,自然越快越好。
“說來多虧了你的未雨綢繆。”韓旭看向兒子,欣慰地道。
當時西北蠻軍還未靠近金城之時,他的身子漸差,許多事情無法經手。好在韓呈機時刻清醒冷靜,早在蠻軍還未靠近金城之時,便部署好了一切。
正因如此,才能以如此迅猛的速度出兵。
面對韓旭的夸贊,韓呈機也并未露出任何的別樣神色,只又道:“擒賊擒王,屆時只要能殺了顏巾烈和幾個頭領,愿意投降的余軍倒不失為一支絕佳的騎射軍——”
韓旭微一頷首。
之前且罷了,對于侵犯中原的西北蠻軍,他定不屑留之。
但眼下時勢不同了……
若能收服一部分、哪怕是一小部分,都能編為一支精兵騎衛,如此還能落得一個仁慈的名聲,倒是可行的。
思及此,韓旭看向兒子的眼光越發欣慰起來。
父子二人又討論了一番作戰策略,不消一炷香的時間,韓旭便覺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畢竟身懷重病,久坐了近一個時辰,體力實在支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