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稿君)
謝氏忍不住輕笑了兩聲,遂將目光收了回來,手上沒停下整理紙張的動作,面上帶笑地說道:“不是說讓阿覓去負荊請罪嗎?”
“是啊,可是如何去請這個罪……”晉余明覺得話題又繞回來了。
“不是說了負荊請罪嗎——”謝氏又道。
這回晉余明聽出了她口氣里刻意咬重的‘負荊’二字——
晉余明輕輕地“啊”了一聲。
這是……真的是要‘負荊’請罪啊!
“公公畢竟是咱們晉國公府的家主……有些話自然是不能讓他來開這個口的,老爺子重面子重了一輩子,老爺你又不是不知道。”謝氏說道。
晉余明露出恍然的神色,點了點頭。
父親先是反復說了請罪,又說要有誠意……
畢竟性格擺在那里,要讓他低頭低到那個份兒上,也是不切實際的。
“此事盡管‘瞞住’公公,不必與他說,老爺您帶著阿覓去辦妥便不會錯了。”謝氏又笑著說道。
晉余明暗暗點頭,長舒了一口氣。
這樣的‘誠意’,孔先生就是想拒絕,也沒法兒拒絕了罷?
“只是阿覓這邊……只怕是不肯輕易低這個頭的,這孩子的性子太傲,老爺也是知道的。”說到此處,謝氏微微嘆了一口氣。
畢竟不是自個兒的親兒子,哪怕真的有心去管教,多數時候卻也是力不從心的。
自己的孩子如何打罵那都是正常的,可以解釋為愛之深責之切,可作為后母,同樣的法子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千差萬別了——該解釋為心眼兒小,容不下別人的孩子,變著法兒的施虐了。
“阿覓這邊便不用你來操心了,他自己惹出的事兒,還敢不去?”晉余明冷哼了一聲說著,然而因為心中有了主意,臉色顯然松弛了不少,不如剛進來的時候那般緊繃。
聽他這么說,謝氏便也就此停住,不在晉覓的話題上多作停留。
晉余明轉而說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來——“佳柔那邊你有沒有去過?”
他口中的佳柔便是自小養在國公府里的表姑娘謝佳柔了。
謝氏聞言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而后點頭道:“今早便去過了。”
“她沒什么意見吧?”晉余明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低頭將白色的茶沫吹散,已是一臉的漫不經心。
謝氏臉上重新顯出笑意,溫聲道:“自然不會。”
“如此便好。”晉余明只吃了一口,便將茶盞放下,說道:“然之雖然是庶次子,但也是我大哥的親生兒子,我們晉國公府的公子,佳柔并不吃虧。”
“老爺說的是。”謝氏臉上依舊是得體的笑。
“只是然之這孩子自幼不在府中,對我們終究沒什么太過深厚的感情,若是剛一回府我們就貿然插手他的親事,只怕會令一家人生出隔閡來……”晉余明神色如常地說道,“所以若是想將佳柔許配給他,還得是兩情相悅方算妥當。”
兩情相悅?
謝氏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士族間的聯姻,她從來就沒聽說過兩情相悅這一說法。
說白了不過是想讓借佳柔的手,更加牢固地抓住這個初回府的庶子罷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抵得過自己喜歡上來的毫無保留。
說的難聽些,佳柔不過是被當作一顆棋子來用了。
但除此之外,佳柔還能有更好的歸宿嗎
嫁給阿覓?
呵,晉家怎么會容許下一任家主娶一個沒落士族女和判王生下的女兒?
最多給阿覓做個妾了不得了。
嫁給這個庶子,至少還是個正室。
“這一點你得同佳柔說透了才行,機會給她了……但能不能把握得住,還得看她自己。”晉余明見謝氏未語,繼而又道。
他知道謝氏的聰明,他的意思謝氏自然能聽得懂。
謝氏笑了笑,道:“老爺一片苦心,妾身都知道,佳柔這孩子自然也能明白……”
晉余明這才滿意頷首。
“這茶涼了,我讓丫鬟給老爺燒壺熱的過來罷。”謝氏溫聲道。
晉余明卻道:“不必了,我還有其它的事情要去處理,你帶著阿蓮和阿蔚練字兒讀書吧。”
說話間,人已經起了身。
謝氏連忙起身,道:“那我送老爺出去。”
“不必了,你就坐著吧,我讓丫鬟把孩子們領進來。”晉余明未回頭地說道。
謝氏便點頭,含笑著目送晉余明的身形消失在仕女圖屏風后。
臉上的笑意卻逐漸淡去。
她昨晚去了謝佳柔那里。
少女聽罷她的來意,眼中浮現的那種復雜的錯愕之色,至今都使謝氏覺得揪心。
晉余明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面上說的再如何動聽,卻都掩蓋不了事情本事那上不得臺面的污穢。
說白了,不過就是讓佳柔去勾/引那庶子罷了!
嗬,什么世家的百年底蘊,什么清白家風……不過都是堆砌出來給外人看的表象罷了。
內宅里什么樣的陰私手段沒有,真要論起來只怕三天三夜都是道不完的,且不說這些年的見聞,單說她謝氏自個兒……又何嘗沒有參與過,且還不是一兩三樁那么簡單。
可當事情落在自己一手帶大的親外甥女身上、她謝家的血脈上……其心境又焉能相提并論。
若這晉然只是個單純意義上的庶子還且罷了。
佳柔嫁給他,安安生生地在她眼皮子底下過完這輩子,她便也心滿意足了。
畢竟嫁給阿覓為正室,別說晉余明與晉擎云,就說她作為晉家主母,也是斷然不會同意的。
門不當,戶不對。
可問題就在她覺察到了晉擎云和晉余明對待這個初回府中的庶子,有著不可言說的戒備。
在這孩子回府之前,她便覺察到晉擎云和晉余明已經在暗下籌劃什么了。
說句不該說的話,謝氏甚至覺得……晉家父子在算計著這孩子。
雖說她對這個庶子的背景一無所知,但謝氏可以肯定的是,晉家絕對不曾將什么病弱的公子送入寺廟避劫過……
就連那位來自西陵的柳姨娘,在幾年前投井自殺一事也頗為離奇。
內里詳具謝氏不知,但她眼下最清楚的一件事情卻是……佳柔已經成了這場算計中的棋子。
一母同胞的長姐在臨死前,握著她的手淚如決堤般對她說的一番番話,忽然闖入了謝氏的腦海中。
尚且歷歷在耳……
不自覺間,衣袖中的雙手指甲已經嵌入手心。
謝氏眼中神色一陣劇烈的反復。
如果她出言阻止,讓晉余明打消這個念頭并非沒有成功的可能。
但她在晉家也并非像外人所見的那邊光鮮亮麗。
她這個繼室的地位是謝家拿什么換來的,只有謝家人自己清楚。
出嫁之時,父親母親還有祖父無不是在耳提面命的交待她到了晉家之后,要如何謹言慎行,要如何為夫君分憂,要如何體貼入微,不得有絲毫違悖。
父母親當初之所以選擇讓她嫁入晉家,便是看重了她的聰明伶俐,識進退,懂大體。
擔得起家族的榮辱——
可長姐……
長姐當初是親手將佳柔托付給她照料的……
“母親,您還繼續教阿蓮認字兒吧?”大女兒的聲音忽然傳來。
謝氏下意識地一抬頭,正見大女兒阿蓮邁著小碎步走了進來,小姑娘小小的年紀,笑起來卻已有了溫婉端莊之氣。
包括后頭跟進來笑嘻嘻的小女兒,走起道兒來姿態都是沒得挑剔的。
這都是她這么多年一點一滴調/教出來的。
實際上不光是兩個女兒……
她現在在晉家的一切,也都是她多年來的努力才堆砌出來的。
本已走上衰亡的謝家,之所以能有些許起色,也皆是源于她在晉家得到的‘器重’。
不管有多辛苦,她至少沒辜負父母和家族寄予的厚望。
這么多年都沒敢辜負……
因為心知是萬萬不能辜負的啊……
佳柔固然可憐,可誰讓她跟了謝姓呢?
謝氏唇畔溢出一抹微不可察的嘆息聲。
眼底的神色隨之漸漸平靜了下來。
小女兒阿蔚湊了過來,像只小貓一樣黏著母親,嬌滴滴地說道:“母親母親,咱們不認字兒了好不好……后院的花兒不知道叫什么名兒,開的可好看啦,剛巧還有風,去放紙鳶好不好?”
看著女兒天真無邪的眼眸,謝氏眼中的復雜之色逐漸褪去,唇角泛上笑意,目光慈愛地摸了摸小女兒的頭,頷首輕聲道了個“好”字。
小姑娘便喜的一陣歡呼。
時過申時,日頭西斜。
意蘭閣中,梳著雙掛辮系翠色絲帶的丫鬟捧著件衣物上了二樓,布緞子鞋踏在木梯上發出輕輕的‘咚咚’聲響。
二樓走道廊中,身著淺白色打底兒刺大朵紫菊交領齊胸襦裙的女子坐在鼓凳上,半倚著朱紅色的欄桿朝樓下張望著。
一名丫鬟立在一側,順著她的視線朝下看去,卻不過是閣樓外空空如也的甬道和兩側的綠植與假山。
“姑娘,您都坐了一整下午了,太陽都要下山了,奴婢扶您回房吧?”丫鬟畫眉終如是道。
“百靈回來了。”女子卻淡聲說道,依舊維持著朝樓下張望的姿勢。
畫眉疑惑地輕“啊”了一聲。
百靈什么時候回來了?她怎么沒瞧見?
剛想發問,卻忽然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姑娘,奴婢回來了——”
可不就是百靈那丫頭的聲音嗎?
畫眉一轉頭,便見百靈正笑著走來,人還沒來到跟前便道:“姑娘,奴婢方才回來的時候路過西苑,正巧遇見了今個兒中午來借衣裳的丫鬟,便順道兒將姑娘的衣裳給拿回來了。”
畫眉聞言笑著從她手中將衣物接過,剛準備問一問百靈有沒有聽說這衣物是借給了誰穿,卻見倚在欄桿上的謝佳柔忽然轉過了頭來。
是一張清麗脫俗的絕美面龐。
然而原本柔美的眼角眉梢此刻卻盡是不悅,一雙美目含著質問看著百靈,問道:“這衣物,是你主動向那丫鬟討回來的?”
聲音雖是不大,卻是飽含怒氣的。
極少見姑娘發脾氣的百靈被嚇的懵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忙地搖頭,說明道:“不,不是的,奴婢只是經過西苑時湊巧碰見了她們,這倆小丫頭圖個偷懶不想跑這趟腿兒,才拜托了奴婢捎帶回來的……”
謝佳柔緊繃的面容這才略微松弛了些許。
百靈暗暗舒了一口氣,正待將衣物捧進房中去,卻聽謝佳柔緩聲說道:“不必拿進去了,丟進火盆子里燒了罷。”
百靈既是不解又是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畫眉暗暗一皺眉,連忙細聲提醒道:“姑娘,這衣裳是二夫人特意讓人給您做的,您一回都還沒舍得穿過呢……”
“那又有什么緊要。”謝佳柔輕輕地冷笑了一聲,道:“我謝佳柔是不濟,在這國公府里沒什么身份可言,可卻還被淪落到要穿被別人穿過的衣物罷?”
兩名丫鬟聞聽此言相互交換了一個復雜的眼神。
姑娘這是怎么了?
雖然平日里便沉默寡言,性子有些孤僻冷清,但因為這樣一件小事發脾氣,卻是沒有過的。
而且還說出這樣不好聽的話來……
百靈揣著一肚子的疑問卻不敢再多說,抱著衣物立在一旁戰戰兢兢。
畫眉卻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姑娘好像是從昨晚上二夫人走后,便開始有些異樣了。
只是因為姑娘的性子一直便是極安靜的,再加之幾乎時刻都一副心事重重讓人猜不透的模樣,故畫眉也未有太在意。
現在想來,便發現了許多格外反常的地方。
早飯用了半碗粥,午飯更是直接沒動,午時后丟下了繡了一半的繡繃子之后,便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好像是在等誰過來一樣……
畫眉未有再深想下去,只是在謝佳柔再度開口之前,強扯著站在那兒不動的百靈退了下去。
不多時,衣料被點燃的火焦味隨著風從走廊的盡頭飄來,鉆入口鼻中,令呼吸都變得污濁起來。
謝佳柔自鼓凳上站起身來,一步步朝著房內走去。
姨母終究還是沒有過來。
姨母到底還是選擇舍棄了她。
一早便料到的……這一天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