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復又低頭去看手中字條,字跡像人,干凈而清俊。若生定定看著,不覺愣在了那,午后暖風吹得她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鬢邊散發飛揚。舔著爪子的元寶就好像看見了好玩的事,小心翼翼將肥厚的肉掌探了出去,要去抓若生的袖子。
然而風大,袖子一會被吹得揚起,一會又鼓囊囊的脹大。
元寶抓了兩記,連根絲都沒勾到,反倒是惹得自己差點連腦袋帶身子一股腦被袖子給籠進了里頭。
熏過香的衣裳在它鼻子前晃來蕩去,它頓時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灰溜溜掙扎著要逃出袖子的“魔爪”,然而閃避不及,腳下打滑,一下子就在躺椅上摔了個四仰八叉,嘴里“喵喵”叫個不停。
若生回過神來,見它正搖晃著尾巴從軟椅上爬起來,不由得笑得打跌。
元寶見她笑,便也討好地湊過去,“喵……”一雙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著若生另一只手里拿著的錦囊。
它模樣有趣,若生就也不喊人來,索性在軟椅跟前蹲下,與它對視著逗趣:“可是好吃?”
“喵喵喵!”元寶仿佛聽明白了,喵喵亂叫一通,探頭探腦地要朝裝著蜜果子的錦囊靠近。
若生循著它的動作也向那只錦囊看去,而后又看看元寶,小聲嘀咕起來:“瞧這歡實的模樣,里頭總不能有毒……”
來路不明的吃食,誰敢胡亂碰?
若生腹誹著,憶及蘇彧的模樣,想著這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做出來了。
給人送賠禮,什么不好送。偏偏送了這么一袋子吃的。
她胡亂想著,鬼使神差地朝大開的錦囊里揀出一粒蜜果子來。日光下,腌漬過的果子隱隱泛著剔透的晶瑩光芒。像見了珍寶,元寶瞇縫似的眼睛竟也霎時睜大了,瞪得圓圓地盯著若生指間的果子看。
若生回瞪它一眼。
“喵!”
“……吃吧。”若生聞聲,氣勢一松,笑吟吟將果子遞了過去。
喂了元寶。她一把在軟椅上重新坐倒。兀自又揀了一枚送進了自己嘴里。
酸中帶甜,甜中帶酸,兩種滋味在舌尖反復交錯盤旋。不知不覺竟生出了一種十分絕妙的味道來。輕輕一咬下,貝齒間就也立時充滿了酸甜清香。若生不覺訝然,她從來沒有吃過這等好味道的蜜果子!
一顆吃下,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吃第二顆。
午后的春風暖陽下。若生坐在廊下躺椅上,膝上趴著一只毛色黃白相間的胖貓。一粒接一粒地吃起了手中的蜜果子。
不知不覺,錦囊里就見了底。
若生伸著纖細二指在里頭摸索,空空蕩蕩的,已是吃盡了。
“喵。喵喵。”元寶的臉貼著她的手背,瞇著眼睛似乎也想朝里頭看。
若生窘然,慢吞吞將手指收了回來。看著元寶嘟噥道:“既是賠禮,也不知大方一些……”言罷。她自覺面紅,干咳兩聲站起身來,抱著元寶往前庭走去,一邊走一邊往周圍仔細打量起來,自語道:“到底是怎么進來的?”
她見過人支使了丫鬟送禮的,見過婆子送禮的,再不然就是小廝管事的,甚至于主人家親自出面的,可這使喚只貓來送東西,她委實是頭一次見。
兜了一圈,若生沒有發現能供元寶悄悄進出的地方。
她低頭看一眼元寶,遂在原地站定,將元寶放到了地上,用手指戳戳它肉團團的屁股,道:“好元寶,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
元寶扭頭看向她戳著自己的那根細白手指,發出“喵嗚”一聲,齜了齜牙,身子卻沒動彈。
若生微微蹙眉,撓它肚皮。
它就樂得打滾,又巴巴地攤開了身子仰面倒在她手下,任由她摸。
若生卻慢悠悠把手收了回來,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望著別處呢喃:“貓兒可會翻墻?”
“喵嗚,喵喵……”元寶用那雙瞇縫眼牢牢盯著她的手,萬分不舍,終于邁開貓步,一點點往前挪。
它慢吞吞走著,若生也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它邊上走,權當散布。她稍落后半步,元寶便過一會就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不在自己邊上,確認過它又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終于,元寶在一個角落里停了下來。
那是塊早前開辟出來的花圃,栽了幾株薔薇,枝葉翠綠,花倒還未開,只能瞧見幾星粉白在綠葉中若隱若現。
因栽的密,若生站在花圃前一眼看過去,只覺這薔薇種得是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暈。她先前雖讓人將木犀苑里的盆景花木都除了去,這一處卻因地處偏僻而被留下了。
花期將至,一叢叢薔薇日漸嬌艷。
若生狐疑地看向元寶,卻見它突然彎腰伏身往花叢里鉆了進去。
若生緊跟著彎下腰去看。
只見元寶身子靈活地在花叢間打轉,一會就沒了蹤影。她大吃了一驚,正要往花圃里踩上去的時候,眼前驀地出現了一道黃白的身影,元寶突然間又出現了。
若生唬了一跳,低著頭仔仔細細朝元寶身后看去,這才發現后面的那堵墻的墻根處,竟有個洞。
寬近一尺,高卻不過半尺。
連家的宅子是就地買下的,早在他們入住之前這里就已經生活過許多人。這宅子是經年的老物,除千重園是后來單獨修繕過的外,像若生的木犀苑一直不曾大動過,這墻日積月累風吹雨打,不知何時竟破了個洞,邊上散落了些許碎石塊,有些已成齏粉。
若生在心中比劃了下,看著元寶的眼神就不覺變得怪異起來。
依這家伙的身形,只怕會卡在洞口吧?
然而像是瞧出了她的不信,元寶突然猛地一竄,圓滾滾的身子就沿著那小洞鉆了出去。
趁著若生怔愣的間隙。它又得意洋洋地溜了回來。
若生說:“東西也送到了,好好回去吧。”
元寶仰著脖子,沒動,舉起前爪揮了揮,又在自己脖子上抓了抓。
若生恍然大悟,提著裙子大步回到廊下軟椅前,拾起空了的錦囊跟字條。推門進了屋子里頭。臨窗的大炕上擺著炕幾。上頭散了兩本書,是顏先生布置的功課。書卷邊上的筆架上,擱了支用過的筆。
她上前提筆。蘸了蘸硯臺里半凝的墨,在鋪開的紙上寫了兩個字——多謝。
而后將筆一頓,她提起紙張迎風曬了曬,等到墨干就三兩下折疊妥當塞進錦囊中。復去尋元寶。
元寶一路跟著她,到了門口卻沒進去。只窩在那張躺椅上曬日頭。見若生從里頭走出來,它這才懶洋洋爬了起來跳下軟椅靠近。
若生就將錦囊原模原樣地掛回了它的脖子上。
元寶撒著歡,邁開腿飛奔出去。只不過眨眼工夫,就跑得遠遠的。若生靠著扶欄看了會。才抬腳朝著那叢薔薇所在的地方走去。等到她走到近旁時,元寶早已經出去。隔著墻,外頭是條小徑。窄窄的,并不像是時常有人經過的樣子。
小徑的另一側。又是一面墻,墻根處長了些藤蔓植物,攀得高高的,看著很是堅實。元寶飛奔而至,攀著這些藤蔓,就飛快地爬到了墻頭上,而后一個縱身跳了下去,消失不見。
留在木犀苑內的若生這時卻正在薔薇叢前彎腰看著那小洞。
一刻鐘后,她傳了人進來,吩咐道:“西北角那叢薔薇后的墻根處有個洞,回頭讓人堵了去。”
丫鬟應了,立即就要下去尋兩個粗實的婆子去修。
誰知一群人剛拎了東西準備過去,若生卻反悔了,“罷了,不必堵了,就把邊上的碎石收拾了就成。”
幾人聞言,異口同聲應個是,又將東西擱了回去。
一來二去,已是暮色四合。
若生倚在窗前,看著天邊流云漸漸被夕陽染成橘色,腦海里浮現出的卻是元寶那張貓臉上諂媚的笑容。
一只貓,怎么能笑成那樣?
她在心底里嘀咕著,又后悔了。
這洞到底是堵,還是不堵?
思來想去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她嘆口氣將頭一低,埋進了臂彎里。
綠蕉正端了點心入內,瞧見這一幕忙問:“姑娘可是哪兒不適?”
“我八成是中毒了……”若生背對著她,聲音悶悶地說道。
綠蕉驚得差點摔了手里的碟子,將東西往桌子上胡亂一放就上前來看她:“中、中毒?”
若生見她當了真,趕忙抬起頭來搖成撥浪鼓,“沒有沒有,我隨口胡謅的,你別擔心!”可她心里卻覺得,那蜜果子里沒準還真被下了什么奇毒,若不然她怎么好端端的就變得這般優柔寡斷,反復無常了?
然而屁顛顛送了蜜果子來的元寶這會卻高興得很,搖頭晃腦出了連家,沿著無人的小道不緊不慢踮著腳往家去。
蘇家也在平康坊。
只不過連家的宅子在東面,蘇家在另一個方向。
元寶橫穿了大半個平康坊,偶然路上被人撞見,見是只貓,也無人多加在意。
它就一路見了蝴蝶便撲,見了花叢就鉆,見了天上飛的小鳥也要齜牙咧嘴嚇唬一下。
結果一路游蕩,等它回到蘇家時,天色都黯淡了,四處正有條不紊地忙著掌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