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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娘的哭聲越發響亮起來,慢慢地卻又低了下去。
巷子里原本家家門戶緊閉,聽說似是抓到了兇手,便又各自將門開了細溜兒一道縫,不時有人從里頭往外張望著。其間或有同青娘年歲相仿的婦人,往那巷子里看一眼,看清楚了被衙役抓住的人,就立刻面色慘白地將腦袋縮了回去。
也不知這些個人里頭,都有誰,受過他的小恩小惠,從他嘴里聽過令人歡喜的言語。
青娘便是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是不同的,而今發現自個兒在這秦貨郎心中,不過就是如鄭氏幾個一般的粗鄙婦人而已,登時心如刀絞,面若土色,哭著哭著就有些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她伏在門邊,忽然淚眼朦朧地去看秦貨郎,啞著嗓子問:“你同我說過的那些話,可有真的?”
她問了一遍,卻無人應聲,她就再追著問第二遍,一遍遍地問,執著得不像話。
秦貨郎也分明是聽見了的,卻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跪在那低著頭不搭理她的問話。
青娘見狀閉了嘴,漸漸將淚收了,扶著門框將身子站直,哽咽著招呼兒子:“長生,家去,不要在外頭逗留。”
被叫做長生的少年郎,卻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去,并不吭聲。他們雖不是兇手,可疑兇秦貨郎卻是從他們家中搜出來的,再加上青娘方才求饒的那兩聲冤枉,這是不是要以包庇論罪,還得等官府一一查過,如何是他們這會想走就走的?
青娘卻仿佛根本沒有想到那一層,言罷將面上哭得模糊了的脂粉隨手一抹,抬腳就要越過門檻往里去。
幾個衙役就擋在那。將手一橫。
青娘大怒:“殺千刀的!你們攔我作甚?我又不曾殺人!”
她瞪著雙眼,眼珠子通紅,用力得連額上都冒出了細細的青筋來。
巷子口一片喧鬧。
秦貨郎突然開了口。仰著頭問蘇彧:“大人為何突然問起我娘來?”言語間,他聲音顫抖。面色發白。
這是猝不及防間,被人戳到了痛處時的樣子。
蘇彧居高臨下看著他,眸光清而亮,吐字極快:“你娘如果尚在人世,你怎敢殺人?”
這些命喪他手下的婦人無一不是平素脾氣極厲害的人,輕則動嘴,重則動手,總不是那能隱忍度日的。秦貨郎恨毒了這些人。自然是有緣由的。
衙役們將秦貨郎押回了衙門問話,又將青娘和她兒子,也一并帶了回去。秦貨郎的擔子,也完完整整地被挑回了衙門。巷子里這才漸漸有了人四處走動。
青娘的兒子長生走得最晚,路過若生的馬車前時,突然對蘇彧道,“我認得你。”
他聲音不小,不止蘇彧聽得清清楚楚,就連坐在馬車里的若生也聽了個明白。她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悄湊在那偷聽起來。
青娘的兒子。怎么會認得蘇彧?
然而蘇彧卻似乎并不曾見過他,聞言只蹙了蹙眉,沒有言語。
長生面上也無懼意。繼續道:“我在西大街見過你,老成家拉車的大黃牛驚了跑到街面上,差點撞著了七嫂子家的小丫頭,是你救的人。”
蘇彧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去,目光下意識落到了自己帶傷的那只手上。
那是電光火石之間,為護著那小丫頭,一時閃避不及被牛角刺到的傷。
那日救若生時,又扯到了這處傷,所以反反復復好起來就更慢了些。
他默然。忽然朝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目光轉而向前。看著長生點點頭:“你記性很好。”
長生微笑了下。
衙役恰好上前來,帶了他往衙門去。
蘇彧便大步走到若生的馬車前。隔著簾子道:“連姑娘若要走,明日一早啟程便可。”
若生打起簾子一角,隔著冪籬打量著他:“看不出,蘇大人真的是個好人。”
用好人二字來評價一個人,遠比旁的那些啰嗦字眼,難得萬分。
蘇彧挑眉:“就因為我救了個人?”
若生搖了搖頭,笑言:“你何止救了一個人。”
不說旁的,單他抓到了兇手,那救下的人就不計其數了。
“不該死的人自然要救。”蘇彧淡然說道。
若生聽進耳里,咀嚼著這句話里的意思,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那該死的呢?”
“弄死。”
“……”若生看一眼天邊流云,“該死不該死,又該如何定論?”
“時機若至,你自然會知道。”她問的玄,蘇彧答得也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
若生笑瞇瞇點了點頭,張嘴說的卻是,“神棍。”
蘇彧也不惱,說了句“連姑娘一路順風”就轉身就走了。
衙門那邊雖然捉到了人,物證也有,但還是要容那秦貨郎辯上一辯的。可他舌燦蓮花地說了一通,只要一聽見問及他母親,就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即便他用力咬著后槽牙,閉緊了嘴不說話,那情不自禁顫栗著的身子跟眼睛里不時流露出的惶恐厭惡之色,仍是立即就將他的心思展露無遺。
然而張大人連番發問,將幾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問,卻也還是沒能將答案問出來。
最后,張大人摸著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想著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哪管什么自己無用還是有用,雖然他是父母官,這事理應由他來處置,但他也就只能請蘇彧審問。
因著有過先前在臨水巷見過的那一面,秦貨郎一聽見蘇彧的聲音,面色就微微變了變。
蘇彧道:“平州再大,也不過一州幾縣而已,若將你的樣貌畫了畫像張貼各處,總有能認得你的人,到那時。人人都會知道,你在你娘手底下遭遇過什么,你是個極其懦弱無能之輩。你連殺人,都不敢在自個兒的地界殺……”
“你胡說!”秦貨郎漲紅了臉。
蘇彧冷冷笑了下:“你連自己從何地而來。姓甚名誰都不敢直言,難道還不是懦夫?”
張大人在旁聽得額上直冒冷汗,小聲喊他:“蘇大人——蘇大人,這么問是不是不大合適?”
審問歸審問,老罵人是懦夫做什么?聽得他心里頭都有點不是滋味起來……他見到尸體怕得吐了,那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可張大人腹誹著,卻聽到底下的秦貨郎高聲喊了起來。
一聲兩聲,哎喲喂。怎么就真將名字給說漏嘴了?
張大人在桌子底下一拍大腿,悄悄去看蘇彧。
蘇彧回望過去,“張大人,還愣著做什么?”
“是是,下官這就命人去查!去查!”他慌慌張張起身,而后一愣,又轉頭來問蘇彧,“蘇大人,這是要找什么?”
蘇彧面無表情:“一具女尸,死了至少兩月。”
張大人聞言。幾要“撲通”一聲摔下去,死了兩月,那得爛成什么模樣?也不知這尸體是埋在那的。怎么找?他戰戰兢兢吩咐了下去,結果發現這秦貨郎,家就住在望湖鎮隔壁的小鎮子上。
那鎮子比望湖鎮略小一些,也沒望湖鎮熱鬧。
秦貨郎父親早亡,跟著母親李氏一人長大,他娘也一直沒有改嫁。
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據聞這李氏原先也是個溫柔可人的女子,后來聽了幾句閑言碎語與人爭執了起來,就跟變了性子似的。一日比一日潑辣起來,一不高興了。還會動孩子,日日念叨著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得很,罵得也厲害。
又因著婦道人家掙錢辛苦,母子倆的日子一直過得十分清貧。
不過秦貨郎大些時,李氏也送他去念了書。
可秦貨郎在念書上沒什么天賦,李氏也覺得供不起兒子的束脩,便不讓他繼續念下去了。偏偏秦貨郎卻覺得自個兒但凡再念兩年,就能下場考秀才,考了秀才將來必定中舉人,沒準有一日還能中狀元呢!
是以據鄰人說,這秦貨郎跟李氏在家是時常爭執的。
可后來秦貨郎的書還是沒能繼續念。
李氏也是一日日愈發脾氣粗暴下去。
衙役去問李氏的鄰居,說近日可曾見過李氏母子。
那老嫗就撇撇嘴說:“不知上哪發財去了,兩月前就搬家了。”
“人還在的時候,你聽見過什么奇怪的動靜不曾?”
“動靜?秦嫂子天天罵兒子,天天罵!”
衙役皺了皺眉,要往那屋子里去。
老嫗在后頭籠著手,齜著牙花子嘿嘿笑了聲,忽道:“官爺,您找他們做什么呀?”問完,她自語起來,“我就看那母子倆時不時眉來眼去的不像話,娘有嫁不嫁,兒子也不娶妻,怪得很……”
“呸!”衙役聽著她嘴里不干不凈的,嫌污了耳朵,“那貨郎殺人了!”
“哎喲!”老嫗驚叫一聲,踉蹌著躲回了屋子里。
幾個衙役就進了秦貨郎家四處搜尋,里頭亂糟糟的,墻根處還有暗色的血跡,似被人洗過,卻沒能洗干凈。
可李氏不管生死,誰也沒能尋見。
張大人就來問蘇彧,是不是想差了,那李氏當真只是搬家了?
蘇彧卻反問他,是不是將秦貨郎家皆尋遍了。
張大人說,那可不,連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若真有尸體,那鄰人也不可能半點嗅不到氣味呀。
蘇彧就索性親自去了一趟,兩個鎮子路程不過半個時辰,一進門,他就沉了臉。張大人問怎么了?結果話音未落,他就發現了蘇彧正在看的東西。
那是平州的花農所持的牌子,每年參加選供用的。
牌子已經十分陳舊。秦貨郎的爹還活著時,是種花的。所以秦家一定有個用來冬日培花的火窯……他死后,這火窯就沒人動過了。
可當他們趕過去時,卻發現那火窯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打開來后,衙役們從里頭找出來一具女尸。因為在火窯里烘過,已成干尸,所以并沒有多少腐爛的惡臭。
他們終于找到了秦貨郎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