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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聲音微哽,背對著拾兒問道:“沒有聽錯,果真是京城連家的姑娘?”
“沒有錯,奴婢聽得真真的!”拾兒重重點頭。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禁不住咬牙切齒低低念出了一個名字來:“云甄夫人!”
拾兒沒有聽清:“姨娘說夫人怎么了?”她誤以為梅姨娘是在說江氏。
梅姨娘聽了,也不分辯,只低頭看著地上的殘花吩咐道:“將東西仔細收拾了,我去去便回。”借口劉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這些日子以來,也就沒有任何人膽敢不得命令自行進去,所以即便離開一會,梅姨娘也不怕會有人發現劉刺史的不對勁。
她便暫緩了離開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后去了前頭,以劉刺史的名義,同江氏胡亂說了兩句話。
說話間,她的目光,總像是不經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極年輕的模樣,瞧著不過豆蔻之齡,然而年歲雖輕,眉眼間隱隱流露出來的盈盈意味,已是極美。
她用眼角余光瞄著,舌根一澀,腦海里就再次浮現出“云甄夫人”四個大字來。
京城連家的掌權人,姿容高貴冷艷,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個活得極肆意,極張揚的女人。
梅姨娘長至如今,只見過她一面。那還是在許多年前,她歲數尚小的時候。曾遠遠的看見過云甄夫人一眼。
華服高髻,玉容無雙,似乎只是輕輕一抬手,那股氣韻就足以叫人艷羨了。但是她心中沒有羨慕……
又或者。當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臟里,也是藏了艷羨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憤恨更加濃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憤恨之外的情緒,只要一出現,就會被這股黑暗給吞噬殆盡,上頭永遠沒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幾何時,她胸膛里的那顆心,也是鮮紅而透亮的,那樣的干凈。沒有一絲因憤恨而彌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她十歲,還是個孩子,仍是天真無邪的年紀。每日里,晨起后去向祖父母等人請安,而后跟著祖父去裴家的花圃里轉悠,跟著祖父學如何培育花木。母親說。她將來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應傳授給她的,但她生來就有天賦,祖父惜才,故而才愿意親自帶著她教上一些。
父親也疼她。
疼到何種地步呢?
母親讓她跟著嬤嬤學針線活時,她不愿意,母親訓斥女兒家怎可連半點女紅也不會,來日嫁為人婦,難道連一雙襪子也不為夫君縫制?手藝如何不論。是否愿意不管。但這份心意,總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愿意聽。
母親惱火,父親便出來打圓場。說不愿意便不愿意吧,裴家的姑娘。會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將來給梅姐兒招贅。
他說得振振有詞,又覺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來。
母親更惱,說見著他們父女倆就生氣,擺擺手趕他們走。
她趕忙溜走,可跨出門去又憂心母親是真的生氣了,遂跟父親大眼瞪小眼,倆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誰知叫母親看個正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訓她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再過個一兩年,就能慢慢說親了,成日里還跟個猴兒似的。
說完又訓父親,沒有半分嚴父模樣。
她也一直以為父親總是笑呵呵的,脾氣好,可后來她才知道,父親板起臉來,也是極嚴肅的。
母親則是反著的,臨了臨了,一貫較之父親嚴厲許多的她,哭得像是淚人兒似的,滾燙的淚珠撲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燒一樣的熱,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氣,亦是一陣一陣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響,在耳邊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頭燒毀的聲音,一點點從里頭炸開來。
裴家的角角落落里,都是祖父跟父親平素親自種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難買的珍品。
她聽著那聲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煙熏火燎的,她連究竟是哪一株被燒毀了也看不清。
母親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煙霧里,朝她嘶聲力竭地喊:“快跑——”
她連頭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淚灑落在身后,像斷了線的珠簾,那樣多、那樣多的淚水……自那以后,她便鮮少再哭了,人的淚,似乎只有那么多,那樣撕心裂肺的哭過一場后,這淚啊,以后就很難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過一般,變得硬梆梆、黑漆漆的。
裴家的園子,每一條小徑,每一棵樹,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難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臨終的那一句遺憾“快跑”,拼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還是跑得兩眼發黑,力氣不支,踉蹌著摔在了地上,咬牙哭著又爬起來,蜷縮到了角落里。耳畔的金石之聲,也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她駭極,雙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來,可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咬著唇,嗚咽著。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里霎時遍布鐵銹味。
朝廷鷹犬,似獵鷹,又似獵犬,兇猛而殘酷。
即便是當年不過十歲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斷沒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經去了,母親也去了,父親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親了,就連她年幼的弟妹們,恐怕也難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還能再見他們。
她睜開了緊閉的眼睛,準備再看一看這熟悉的園子最后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個人。
她倉皇抬頭,撞進了一雙陌生的眼睛里,是個儒生打扮的男人,看著比她爹更年輕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連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兒?”他問了一句。
她回過神來,起身便跑,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來!”他一把將她背了起來,帶著驚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煉獄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極小的門,藏在花木間,是她爹當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們可以從母親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兒用的,連母親都不知道這門在哪里。但他背著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說他是父親的摯友。
救出她后,他問及弟妹身在何處,想要將他們也一道帶走。
她連思量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工夫也沒有,恨不能立即告訴他,他們都在哪里,可她半點不知,事發的時候,她同母親在一道,弟妹們應當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長嘆了一聲。
后來,她跟他去了京城,舍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無一人,偌大的宅子,也盡數燒成了灰燼。
從那一天起,她心里就充滿了憤恨,恨意那樣強烈,又無處發泄。
她想報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卻告訴她,這個仇,她報不了,因為她的仇人,是連家,是云甄夫人。休說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對付得了。他領著她遙遙去看了云甄夫人一眼,告訴她,若真想報仇,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得等。
等到時機成熟,大仇方可得報。
他說,“梅姐兒,這仇也是我的仇,連家終有一日,會付出代價的。”聲音是輕的,話語里的意味,卻格外的深沉。
她淚如雨下,抱著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時會怔怔地看她,低喃:“這雙眼睛,真像她。”
很像,像誰?
她不知道。
但是她慢慢的長大了,他也日漸成熟穩重起來,走得越來越遠,站得越來越高。
多年以前,她想到云甄夫人時,只覺得報仇二字,遙不可及。但是如今,她再去看,就覺得那日子是一點點越來越近了,很快,似乎就要到觸手可及的地步。
她一時歡喜,同他表明了心跡。
他面上卻并沒有歡喜之色,只是眸光漸黯,終于轉過臉去,疏離而淡漠的說了一句,“哪怕再像,終究也還是不一樣的。”
此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來見過她。
直到那一天,他官服未除就來見她,頭一回提起了劉刺史。
那樣的事,她原不該答應的,即便裴家沒了,她也依舊還是裴家的女兒啊,是父親手心里的明珠,可看著他的眼睛,她不知不覺便應下了。
他很高興,說梅姐兒,這件事我只愿意信你,我知道你必不會讓我失望的。
她得了這話,也是歡欣鼓舞,渾身一熱,這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叫連家人也嘗嘗裴氏一門受過的苦難,只要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一切就都值了。
于是,她到劉刺史身邊,成了他的梅姨娘。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向身旁的帳子,上頭繡著蔥郁的花草,開得像她記憶里裴家園子里的花一般茂盛。
天色已經漸漸大亮,拾兒還未回來。
她看一眼劉刺史,眼中彌漫起殺意來。
忽然,外頭有人來稟,說夫人請她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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