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齊謹之一行人的到來,這一夜,烏撒有許多人注定無法安眠。
第二天一大早,天方蒙蒙亮,縣衙后院便亮起了點點亮光。
顧伽羅昨夜睡得不是很好,但她還是硬撐著起來,吩咐丫鬟們服侍齊謹之洗漱、更衣,用過早飯,然后親自送他出了房門。
“大奶奶就送到這里吧,昨夜你也沒有休息好,這會兒天色還早,你且回去再瞇一會兒。”
夫妻兩個走到院中,齊謹之停住腳步,心疼的看著顧伽羅眼下的微青,滿是關切的說道。
顧伽羅嘴里答應了一聲,但還是將他送到了院門口,“大爺不必為妾身擔心,妾身會妥善安排好一切的。”
齊謹之點了下頭,抬步走出了院門。
顧伽羅駐足,目送他的背影遠去。
齊謹之走下臺階,正要往前衙而去的時候,東跨院里走出一個人,不是旁人,正是孟復。
孟復拱了下手,“縣尊。”
齊謹之頷首,正待說什么,西跨院的門也打開了,周文淵一身簇新的湖藍色杭綢長袍走了出來。
周文淵跟齊、孟二人打招呼:“縣尊,主簿。”
齊謹之見他們三人竟這般默契,幾乎同時出門,不禁笑了,道:“這可真是太巧了,仿佛下帖子約好了一般。兩位昨夜睡得可好?”
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
孟復和周文淵緊跟其后,紛紛笑道:“還好。多謝縣尊關心。”
周文淵還補了句,“就是稍嫌濕熱了些。”
他是地道的北方人,對南方的氣候頗有些不適應。
在路上的時候。或許因為趕路,太疲倦了,周文淵還沒有特別明顯的感覺。
如今到了目的地,住進了未來幾年的居所里,他便放松下來。
這一放松不打緊,竟讓他有點‘水土不服’了。
齊謹之雖也是北方人,但到底在西南呆過幾年。對這邊的氣候有些適應。
聽了周文淵的話,笑著說道:“南邊的氣候確實與咱們北地不同。我當年剛來的時候,也頗為不適應。過上三五個月就好了。”
周文淵應了一聲,他不過是隨口說說。
幾個小廝打著燈籠在前頭引路,齊謹之三人邊走邊聊,不多會兒便來到了前衙。
公堂上。已經燃起了蠟燭。門前兩側還點起了火把,橘紅色的火焰跳躍,將整個房間映得分外明亮。
此時還不到卯時,但院中已經來了二十多個身著公服的差役、書吏。
這些人三五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討論著什么。
“阿蒙哥,我看了下,許四,劉幺兒。季六指他們幾個都沒有來。”段貓湊在展蒙悄聲說道。
展蒙冷聲一聲,略帶嘲諷的說道:“這不稀奇。昨兒我去傳話的時候,就猜到今天他們不會來。”
段貓列舉的這幾個可都是馬仲泰的死忠呢。
雖然段貓和展蒙也會聽從馬縣丞的命令,但僅限于‘聽從’,卻不是他的心腹,更不會對他死心塌地。
烏撒縣不大,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縣衙里的各色衙役加起來,足足有四十余人。
其中有小半兒是馬仲泰的嫡系,一半是曲、羅、顏等幾大家族安插進來的。
還有為數不多的中間派,展蒙、段貓便是其中之一。
“嘿嘿,這下子有好戲看了,只是不知道新縣令會不會當場發作。”段貓憨厚的臉上閃過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低低的說道。
“這可不好說,馬仲泰可不是個善茬,他這么做,估計也是想探探新知縣的底兒。”
展蒙掃視了一眼在場的人,淡淡的說道。
兩人說話間,不遠處忽然有了細微的躁動聲,展蒙循聲望去。
卻見院中的人群從中間分開,迅速的閃開一條路,一個身著天青色長袍的白凈男子走了進來。他面帶溫文的淺笑,腳步不疾不徐,頗有一股子優雅君子閑庭信步的模樣。
在他的身后還跟著四五個皂隸,個個精瘦卻不失悍勇,眉宇間隱隱帶著煞氣。
“噓,馬仲泰來了。”展蒙趕忙低聲提醒。
段貓低下頭,閉緊了嘴巴。
其實不止段貓,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看到馬仲泰的那一刻,齊齊消音。
現場立時變得落針可聞,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到馬仲泰一人身上。
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馬仲泰卻沒有任何異常,依然踱著腳步,從容的穿過人群,徑直來到公堂外的廊廡下。
“嘖,馬縣丞果然有‘威望’啊,”
不遠處的墻角邊,齊謹之等幾人靜靜的站在那里,看到這一幕,周文淵不禁嘖嘖有聲的‘贊’
了一句。
“確實挺威風的。”孟復輕聲應了一句。心說話:馬家是烏撒的地頭蛇,馬仲泰又做了十多年的‘父母官’,在烏撒,不能說只手遮天吧,但也定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
“走吧!”看得差不多了,齊謹之不再停留,淡淡的說了句。
“人都到齊了?”
齊謹之高坐大堂之上,目光掃過堂下的諸人,沉聲吩咐道:“唱名吧!”
“是!”
一個青衣小廝從案旁走出來,手里捧著一本花名冊,清了清嗓子,朗聲喊道——
“展蒙?”
“到!”展蒙利索的上前一步走。
“段貓?”
“到!”憨憨的應了一聲,麻溜的站到好兄弟身側。
“常二?”
“到!”這次是個帶著些戾氣的壯碩男子,甕聲甕氣的吐出一個字。
“許四?”
“……”無人應答。
小廝不禁抬高了音量。“許四?”
依然沒有回音。
坐在主位一側椅子上的馬仲泰,眸光閃了閃,他沒有直接看向齊謹之。卻用眼角的余光掃了眼堂上,仿佛在等齊謹之的反應。
不想,齊謹之仍舊一副肅容,看不出丁點兒的情緒波動。
反倒是那個唱名的小廝,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支毛筆,伸出舌頭舔了舔筆尖,直接在花名冊上劃了一道。
馬仲泰離得遠。看不太清楚,但他還是悄悄用手在膝蓋上比劃了下。唔,按照那小廝的動作。應該只畫了一道。
那小廝是在標注,還是直接將許四的名字給劃掉了?!
馬仲泰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段貓等七八個中間派卻眼中閃過一抹異彩,嘿,這就對上了?
小廝繼續唱名:“劉幺兒?”
堂下無聲無息。
小廝再次提高音量。扯著嗓子喊了聲:“劉幺兒?劉幺兒到了沒有?”
“……”現場一片靜寂。
小廝又拿起毛筆。唰,利索的劃了一道。
馬仲泰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禁握成了拳頭,心道:齊謹之,你真敢這么做?難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法不責眾’?
今個兒‘缺席’的衙役足足有十五六人,其中還有捕頭、仵作等專業人才,根本不是說‘劃掉’就能‘劃掉’的人哪。
“季六指?”小廝翻了一頁,接著唱名。
無人應答。
小廝無聲的嘆了口氣,大聲喊道:“季六指?”
小廝無奈。只得摸出筆,又劃了一道。
四十來個人。只有三十人左右到場,人不多,點卯所用的時間也不長。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小廝便念完了,然后合上花名冊,回到案旁,恭敬的回道:“好叫縣尊知道,名冊上一共有四十五人,應到四十五人,實到二十九人,缺席十六人。”
齊謹之點點頭,“哦?有那么多人沒來?他們是不知道今日要在縣衙應卯?還是出了什么事?”
眼睛瞥向了展蒙。
展蒙心里罵一聲晦氣,但還是乖乖出列,沖著堂上一抱拳:“回稟縣尊大人,昨兒小的將您的吩咐全都傳達下去了,沒有漏下一人。”他們不來,實在不關他的事兒啊。
后頭一句沒說,但在場人都聽出了他的‘委屈’。
齊謹之隨意的‘哦’了一聲,然后道:“是這樣啊,好吧,他們收到通知卻不肯來,估計是看不上縣衙的這份差事,想另謀高就。也罷,我齊某人不是個阻人前程的小人,他們不來就不來吧。”
輕輕松松的一句話,就將十六個衙役的差事全都抹去了。
馬仲泰悄悄沖著人群中使了個眼色。
“縣尊大人,這、這不好吧,他們不來,有可能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站了出來,先是一拱手,狀似為難的說道:“而且,許四他們都是縣衙的老人兒了,家中亦是兩三輩子吃公家飯的,手上都有些手藝。如果把他們辭了,萬一衙門里有什么要緊公務,豈不耽誤了?!”
“是啊,是啊,季六指可是咱們烏蒙最好的仵作,家傳的手藝,一旦發生了命案,還指望著他呢。”
“對呀,他們定然不是故意不來應卯,可能是病了,也可能是家中發生了意外,大人您大人有大量,且繞過他們這一遭吧。”
“……烏撒偏僻,沒什么厲害的人才,有手藝的能人更是奇缺,許四他們雖然犯了錯,可到底是有真本事的人,還請縣尊開恩啊。”
人群中紛紛響起了應和聲。
齊謹之靜靜的看著,也不發話,那幾人叫嚷了一會,慢慢的又閉上了嘴巴。
“本縣初來乍到,你們中可能還有人不認識我,好,那我就做個自我介紹,”
齊謹之環視全場,緩緩說道:“本縣姓齊名謹之,京城人士,十三歲便跟隨父親在水西大營練兵,同年跟隨大軍進山剿匪,親自砍殺數名為禍鄉里的悍匪……”
齊謹之的聲音很輕。但不知為何,卻透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兒。
“本縣曾是武將,講究的令行禁止。”齊謹之扯了扯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齒,“昨日本縣命人傳下命令,今日卯時公堂應卯。縣衙四十五名衙役,二十九人都能準時前來,卻偏偏有十六人無視本縣的鈞令,至今都沒有出現。這樣的人。如果是在大營里,本縣早就命人捉來‘正法’了,豈會只奪了他們的差事?”
“可……”那中年男子悄悄的看了眼馬仲泰。還想為那些人辯解幾句。
“可什么?”齊謹之毫不客氣的打斷,“你想說他們家中有事,或是生了病?好呀,可有人前來請假?莫非他們全都是六親死絕、鄰居全無的獨夫?連個幫忙請假的人都沒有?”
齊謹之語氣中難掩不屑。冷聲道:“本縣沒有治他們一個‘瀆職’就亦是本縣大度了。怎的,難道還要縱容他們不成?”
“但,他們確實是有本事的人——”中年男子心里已經有些怕了,但在馬仲泰的暗示下,還是硬著頭皮幫忙說情。
“有本事?呵呵,本縣最不缺有本事的人,”齊謹之傲然道:“捕快也好,仵作也罷。還是掌管庫房的小吏,只要空出了差事。本縣便能找到替補的人。哼,這世間三條腿兒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
中年男子張了張嘴,再難吐出一個字。
馬仲泰見他敗下陣來,猶豫片刻,略帶愧疚的對齊謹之說:“說起來,都是下官無能,縱得他們幾個失了規矩,縣尊依律嚴懲是應當的。只不過,旁人也就罷了,那十幾個目無紀律的渾人中,有個庫丁,對縣衙官倉的賬務很是熟悉,縣尊剛來,還要驗看庫房,何不如待您查收完賬冊后,再懲處那庫丁?”
知道齊謹之是武將出身,身邊不缺砍人的刀斧手,以及驗看傷口、尸體的大夫。可縣衙的庫房就不成了,那需要更為專業的賬房。
馬仲泰想,齊謹之應該不會準備得這么齊全吧,竟是連精通賬務的人才都帶著?!
不想,齊謹之卻微微一笑:“馬縣丞不必擔心,本縣身邊雖沒有積年的賬房,但卻能尋到這方面的人。縣衙的規矩重要,切不可因為這些而壞了規矩。”
馬仲泰臉色微沉,他沒想到齊謹之竟這般不給面子。自己好歹是縣丞啊,還有,他也沒說將十六個人都保下,只想保下幾個人,齊謹之居然還不肯松口。
齊謹之仿佛沒有看到馬仲泰的臉色,故作‘提點’的說:“馬縣丞,我知道你愛惜人才,說這些也是為了公事。但反過來想,那些人又何嘗不是仗著自己有點子小本事,就擺起了架子,還想拿捏你我?!這決不能縱容,所以啊,這次你就聽我的,那十六個人,我不管他有什么驚天的本事,只要不聽號令、不遵衙門的規矩,就統統給我滾出縣衙!”
‘你我’?誰特么給你是一伙的呀。
馬仲泰磨牙,真想沖上去撕掉齊謹之的假笑。
但他不能。
他非但不能發作,還要陪著笑臉,感謝齊謹之的提點:“縣尊說的是,都是下官想、想左了!”
齊謹之大度的擺擺手,“哎呀,馬縣丞你又外道了……”
展蒙目光灼灼的看著侃侃笑談的齊謹之,忽的生出了一個直覺:或許,或許這個齊縣令能坐穩烏撒縣令這個寶座呢。
其它的衙役們,面色各異的看著眼前這一幕,紛紛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齊謹之卻渾然不覺,跟馬仲泰笑談了幾句,便斂住笑容,認真的說道:“本縣蒙圣人看重,被任命為烏撒縣令,過去烏撒是個什么樣子,本縣不管。自今日起,不管是縣衙也好,縣城也罷,都須得按照大齊律行事。本縣亦會竭盡全力為烏撒百姓做主,讓烏撒成為西南樂土!”
齊謹之目光流轉,一一掠過在場的眾人,“在場的諸位,過去是什么差事,現在繼續。另外,自今日起,本縣會排除班次,詳細列明縣衙的規章制度,還請大家仔細閱讀、領會,日后照此行事。如有違逆,本縣定嚴懲不貸。”
眾人趕忙應聲:“謹遵命!”
“劉虎!”齊謹之揚聲道。
劉虎從角落里站出來,身姿挺拔,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劍,“屬下在!”
齊謹之道:“自今日起,你暫代縣衙捕頭一職,挑選十人編入捕班快手,負責縣城的緝盜、治安等事務。”
劉虎抱拳,“屬下遵命!”
馬仲泰聽了這話,臉色愈發難看。齊謹之竟然如此簡單暴力的將自己人安插進了三班衙役?!
最可恨的,卻是他馬仲泰親自給了人家機會!
齊謹之又接連宣布了幾項任命:周文淵暫時負責管理書吏和整理縣衙的各類文書、檔案;孟主簿正式接手縣衙的庫房、賬冊、契紙等。
待天光大亮時,齊謹之才將大體事務分派清楚。
馬仲泰心里暗恨不已,因為經過齊謹之的這番安排,他馬仲泰這個縣丞竟成了個擺設,手中連點兒實權都沒有了!
“齊謹之,你、你也太張狂了,難道沒聽過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句話嗎?”馬仲泰暗自罵著,忍不住想起了昨夜馬二叔的建議。
或許,可以試一試,即便不能把齊謹之怎么樣,也要讓他知道馬家的厲害!
安排完事務,齊謹之揮手讓衙役們都退了下去。
馬仲泰尋了個借口告辭。
望著他憤然的背影,齊謹之唇邊閃過一抹笑意——
“這就沉不住氣了?真真是土霸王當得久了,居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也好,本大人正扥這你出手呢……”
齊謹之摸著下巴,暗搓搓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