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砂

第四十章 許諾(加更)

緊閉著門窗的室內光線昏昏。

謝老夫人慢慢的坐下來。

“阿珊,這件事是我們族中沒有記錄在冊,只靠丹主口耳相傳的。”

她的面前似乎有一個婦人轉過身來,與她相似的面容凝重,這是她的母親謝蓉。

“母親,是什么要緊的巫歌?”她好奇的問道。

丹主要學的秘籍歌舞基本上都在十三歲之前學完了,余下的就是由母親手把手的帶著練習,怎么現在自己的女兒都要當丹主了,久不問事的母親又來和她說要緊事?

“不是巫歌。”謝蓉說道,“是一件事,你曾曾曾祖母死亡的真實原因。”

一百四十多年前謝家大丹主在點礦時為了救護一個礦工受傷不治而亡的事,是彭水乃至整個巴蜀都人盡皆知的事,也是久為流傳的謝家丹主慈悲大善的故事,在茶樓廟會戲臺上都是常常出現的故事。

這一百多年來,茹大丹主在巴蜀幾乎成了仙,常常有人傳出遇到茹大丹主顯靈救治危難的故事。

對于這一點,謝家的人也深信不疑。

現在母親突然告訴她說茹大丹主的死有真的原因,那也就是說,這些流傳的她們深信不疑的有關茹大丹主的事是假的?!

這怎么回事啊?

“當初那不是點礦,那是開山。”

點礦也是開山,但這種開山很溫和,目的是為了尋找朱砂,而所謂的開山就很粗暴,不管不顧的胡亂的開砸,目的也不是為了找礦。

對于依靠山礦為生的人來說,這是對山神的極大褻瀆,身為大巫的謝家更不會也不該做這種事。

“也沒什么礦工被救護,跟隨茹大丹主進了山洞的是山廟的巫師麥古。”

有山就有廟,供奉著山神,丹主不可能守著廟,所以會有專門的巫師來負責看守,以及日常的香火供奉。

這些巫師都是謝家從附眾的山民中選出來的,對山熟悉,也教授給他們一定的祭祀常識,但后來漸漸的取消了,到守廟的職責已經被看山人替代了。

“就是因為那次出了事,家里對巫師們極其不滿,取消了巫師看廟。”

那到底是什么事?

“據說上古時大巫清得到一本經文,所以才能點砂辨砂養砂,但不知道是遺失了還是本就是傳言,二百年來從來沒有見過這本經文,一百四十多年前,你的曾曾曾祖母謝茹,不知道從哪里查到說這本經文可能藏在郁山中。”

謝老夫人聽到這里心頭不由猛跳。

藏在山中?所以要開山嗎?可是……

“可是那時候郁山礦正最紅火,按規矩是不允許開山的。”

挖礦本就已經冒犯了山神,在挖礦的同時還要開山,這簡直是對已經受傷的人又用刀砍,實在是殘忍至極。

“但是,家里人實在是太想要得到經文了,最終還是決定開山,開山之后,果然發現了一個掩藏的洞穴。”

“因為是涉及到大巫清的秘籍,所以只能你曾曾曾祖母進去,為了安全當時郁山的巫師麥古被允許陪同,結果進去沒多久就發生了坍陷。”

“兩人雖然都被救出來了,但都重傷昏迷,麥古挺了四天,你曾曾曾祖母挺了八天,最終還是去世了,但這件事絕對不能往外說。”

是啊,身為丹主,卻對山神做出如此不敬的事,且被砸死了山里,可見是山神震怒,死的罪有應得。

這種事如果傳出去,在礦工在民眾前就顏面掃地敬畏全無,謝家也就完了。

原來這才有了奮不顧身救護礦工的故事。

什么慈悲為懷,傳說總是那么美,而事實卻讓人心寒。

只是這樣的事,何必還口口相傳,讓它永遠消失在一百多年前永遠是個美談不是更好。

“是的,所有人都希望是這樣,但是,卻又不能這樣,因為在你曾曾曾祖母昏迷不醒的七天里,她口中始終喃喃著一些奇怪的話。”

奇怪的話?

“是經文。”

謝老夫人覺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她不由站起來,按住心口。

真的找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山體塌陷的太厲害,那個洞根本就無法進去,洞里發生了什么事沒有別的人知道,你的曾曾曾祖母只是反復的念著那些經文,除了經文就只有記住記住這兩句話,然后就去世了,大家都懷疑這就是在洞里看到的經文,所以讓你曾曾祖母牢牢的記了下來。”

“但是經文很短,也不知道是不是完整的經文,而且你曾曾曾祖母的話又顛倒重復的厲害,始終無法拼湊起來。”

“你曾曾曾祖母去世后,家里不甘心,再去挖坍陷的洞,卻什么也找不到。”

“所以不知道這經文是真是假,這件事也不能記錄,但又怕萬一是真的不敢就此遺失,便決定由丹主們口口相傳下來,傳下這件事的真實情況,以及你曾曾曾祖母昏迷時反復念道的經文,以待有一日驗證是否真的就是上古時失傳的經文。”

“但這么多年來,經文始終沒有頭緒,你的曾曾祖母,曾祖母也都試著念過分析,但完全沒有什么意義,于是就只是這樣傳下來了,因為曾曾曾祖母去世的事,不敢再讓丹主有挖經文的貪心,免得再出現事故,所以這件事只有當上一任丹主老去,下一任丹主歷經了人情世故,其子女也都能獨當一面的時候,才把這件事說出來。”

“阿珊,現在我老了,快要死了,是把經文傳給你的時候了。”

“阿珊,你聽好了。”

“南山之東,有山也,土如赤,形如虎……”

謝老夫人口中念念,深吸一口氣,看向跪在地上的老海木。

“這么說,麥古并不是昏迷不醒直接死去了,他醒過來了,告訴你們這些事嗎?”她問道,猛地站了起來,拔高聲音,“而你們,竟然瞞了一百多年!”

老海木忙叩頭。

“大丹主,先祖并沒有醒過來,是昏迷不醒,是在昏迷中念出這些經文,除了這些經文,什么都沒有說啊。”他叩頭哽咽說道,“除了這些經文,其他的事我們都不知道,大丹主,麥古的子孫以先祖起誓,如有半句虛言,白虎吞噬永世不得輪回。”

謝老夫人看著他垂下視線。

“那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經文跟當年的事有關的?”她問道。

“老兒原本不知道,日常也沒當回事,因為老兒身子不好,又怕萬一在礦上突然死了,就早早的將這些經文教給了兒子安哥俾,因為他年紀小,怕他亂說話,所以也沒有將所有的經文都教給他,只教了中間幾句。”老海木說道,帶著幾分追憶。

“第一次發現異常是安哥俾十一歲的時候,他那時年紀夠了,在礦上當雜工,突然大喊大叫說那邊的山石要滾下來了,當時大家覺得是小孩子發癔癥,沒想到山上是石頭真的滾落了,砸傷了好幾個人,大家覺得奇怪都來問安哥俾,他卻說不出來為什么,后來我私下問他,他說是念過的經文告訴他的。”

聽到這里,謝老夫人不由攥緊了手。

“我也念了幾句那些經文,可是我什么也感覺不出來,便覺得是巧合。”老海木接著說道,“后來他成年了,就被送到其他的礦上做工,有一天他突然跑回來和我說,他的礦上遇到坍陷了,我以為他害怕所以逃回來,要訓斥他,結果他告訴我說這次的坍陷他又提前發現了。”

“我問他,他又說是那幾句經文的事,說那幾句經文就是在說礦坍陷之前的反應,發現這種反應,就是說明礦要出事了。”

“我這才確信這經文肯定不是祖上的那些廟祝禱文,又想到先祖曾經得茹大丹主相護,這些話又是那件事發生之后念出來的,就想這是不是茹大丹主傳下的經文。”

“因為涉及到茹大丹主的經文,老兒也不敢輕易和人說,想要求見丹主也因為身份低賤始終沒有機會。”

“沒想到大丹主您竟然來礦上了,老兒激動不已,想要跟你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次礦上又出事了,而且又是安哥俾靠著經文提前預警,可見這經文真的是茹大丹主親傳的,大丹主也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這件事,老兒再不敢也無須隱瞞,這才站出來告訴大丹主的。”

說到這里他重重的俯身叩頭。

“老兒如有半句虛言隱瞞,天打五雷轟。”

他說完這些話,室內陷入一片安靜。

謝老夫人慢慢的坐下來。

“他何止靠著經文預警了。”她說道,“他還撐住了山骨。”

撐山骨?

這件事安哥俾可沒有說,老海木更為激動。

“大丹主。”他跪行向前幾步,“一定是經文告訴他怎么找到山骨的。”

偌大的一座山,山骨何其多,就連最有經驗的老礦工也不會找的準,更別提年輕的安哥俾了。

只有那些能與山神溝通的巫經才能做到。

能夠溝通山神的巫經啊,這么說來,當初茹大丹主是真的找到了失傳的上古經書了。

她的眼前似乎浮現當時的場景。

站在山洞,茹大丹主看到經書,但山洞就要坍陷了,經書或許因為什么原因,不能帶出去,她只能瘋狂的念誦著背記著,而跟隨她的麥古也在偷偷的念誦著……不,不一定是偷偷,或者,是茹大丹主讓他背誦的,因為太緊急了,怕一個人記不下來或許記不全……。

“你記下的經文有多少句?”謝老夫人猛地問道。

“二十四句。”老海木毫不猶豫的說道。

不對啊。

“我記下的只有十八句。”謝老夫人說道,“你背一背。”

老海木點點頭。

“南山之東,有山也,土如赤,形如虎,山川林木……”他張口說道。

剛說到這里,謝老夫人就打斷了他。

“不對,形如虎之后是有草如韭。”她說道。

“大丹主,我沒有騙您。”老海木忙搖頭說道。

“你接著背。”謝老夫人說道。

老海木便接著背誦,謝老夫人先是皺眉搖頭搖頭,漸漸的又帶著幾分恍然。

“我明白了。”她說道,待聽完老海木這二十四句經文,“你背的這些與我的除了第一句就完全不同,這大概是背誦的段落不一樣。”

段落不一樣?

看來應該是當初為了多記住一些,茹大丹主和麥古分別背誦了不同的段落,極有可能一個是頭一個是尾。

不管怎么記的,今天驗證了很多事,茹大丹主當初的確找到了經書,而這經書也千真萬確是有關朱砂的巫經。

真的是上古失傳的經書啊!

謝老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

能夠預知礦難,能夠溝通山神,將山神看得透徹,找到山骨撐住山骨的巫經。

不,這經書肯定不止這點本事,那些從來未曾精準的點砂,辨砂,養砂,等等之術,原來都是真的,并非是她們傳下來的干巴巴的打著大巫秘籍,其實不過是礦工們累積的經驗之談的那些。

謝家的大巫是真的存在過的,不,不,不是存在過,是還有可能現在就能出現。

只要拿到那部經書!

謝老夫人伸手按住了心口,只覺得兩耳嗡嗡。

去拿,去找,真的有這部書,它是真的存在的。

“……當我要死的時候,你也老了的時候,才告訴你這件事,免得丹主血氣盛貪心誤…”

謝老夫人的耳邊陡然響起母親的話,她一個機靈就回神來,這短短一刻出了一層汗。

怪不得,怪不得要代代這樣傳下來,她都這把年紀了,還差點忍不住立刻沖進山里,劈山開山不管怎么樣也要去找這本書呢,要是換個年輕點的血氣正盛的,大概已經不是單單想想,而是沖出去了吧。

冷靜,冷靜。

謝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坐下來,目光再次落在老海木身上。

“海木。”她說道,“你想要什么?”

老海木身子一抖。

“老兒不敢要什么,這本就是大丹主的。”他說道。

謝老夫人笑了。

“海木,你早就發覺了異常,能等到現在才來說,說別無所求,是不是有點太可笑了?”她說道,“丹主雖然不好見,但真要想見,總是有辦法能見到的,你等了這么久,不就是為了等一個萬無一失的機會嗎?”

老海木俯身在地顫抖。

“別的我也不說,我現在就告訴你。”謝老夫人的聲音繼續,“現在,這個機會到了。”

老海木猛地抬起頭。

“大丹主,老兒別無所求,祖上因為累害丹主之死罪孽深重,我等子孫后輩發誓不得離開礦山世代為礦工贖罪,老兒只求大丹主能赦我等毒誓,讓我的子孫重歸自由身。”他說道。

謝老夫人笑了點點頭。

“好,我許你子孫自由身。”她說道,又沉吟一刻,“你的兒子安哥俾,我這就帶出礦山,給他榮華富貴。”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