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八十七章 雙桐鎮

云鷺忍不住去看文笙。

文笙臉繃得緊緊的,面無表情,只是抱著琴的雙臂明顯收緊,腳下大步流星,走得飛快。

云鷺身上帶著傷,想要跟上竟覺有點兒困難。

他暗自嘆了口氣,想勸勸文笙別同那王十三一般見識,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萬一沒有說對話,火上澆油,還不如不出聲,估計著以文笙的脾氣,很快自己就會消氣。

果然未等下到半山腰,文笙腳步慢了下來,商量云鷺道:“到了京城,需得小心行事,我估計著對方很可能知道咱們。京城那么大,兩眼一抹黑必然不成,云大哥可有熟悉的人?”

云鷺也正在犯愁這個,他若是在京里有過命之交,先前大可不必帶著文笙冒險跑這響馬山寨一趟,直接奔著朋友去就是了。

“留在京里的江湖中人大多是像閆寶雄這樣的,受人驅使,要不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若非知根知底,還是不要輕易去同他們打交道。”

文笙點頭。

云鷺顧慮的極是。京城里達官貴人太多了,勢力盤根錯節,若是沒有靠山,這些習武之人很難在那里生存,你根本無法知道昔日里一起喝酒吃過肉的朋友如今依附的是誰。

現在的問題是兩人先這么奔著京城去,到了就想辦法混到閆寶雄家里,還是下山之后去一趟長暉。看看厲建章那里有什么建議。

文笙有些猶豫。

出事到現在過去了半個多月,時間已經耽擱得夠久了。

戚琴是樂師,對方不一定舍得下毒手。她害怕以師父的暴脾氣,等不到他們去救。

若是最后只差這么幾天,勢必叫她這做弟子的抱憾終生。

來時騎的兩匹馬栓在山寨外邊,后來自有嘍啰把馬牽進了寨子里,兩個人被那王十三惡心得不輕,都不想再看到他,所以誰也沒有提回去索要。

好在閆寶雄身上別的沒有。銀子銀票到帶了不少,云鷺也沒有客氣。當時看都沒看,趁著天黑統統裝進了自己腰包。

兩人下了山,先在附近的一處集市上買了輛驢車對付著,準備等到大一點兒的城鎮再看看有沒有賣馬的。

文笙和云鷺都是一宿沒睡。有了驢車,就可以輪換著在車里瞇一會兒。

云鷺這時候才問起文笙《希聲譜》的事。

但文笙自己也說不清楚。

現在想想,當時不知怎的,突然就進入了一個非常玄妙的狀態,好像窮小子山間打柴,天時地利人和,一跤跌進了仙園。回頭你再問問他怎么進去的,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

云鷺不信,看著四下沒人。叫她再彈那曲首子試試。

文笙坐在驢車里連試了好幾次,琴聲里果然不見了當時的那種叫人魂蕩神搖,似乎全身都浸泡在溫水里。每一個毛孔都舒服得似要張開的感覺。

云鷺怕文笙焦慮,安慰她道:“你可能是太累了,等休息休息就會記起來。”

文笙點了點頭,她覺著這幾次所彈同昨晚的差異主要還是在心境上。

也許云鷺說的有道理,這支曲子昨晚彈了太多次,沒有了新鮮感。她自己的潛意識就有些疲了。

她索性將琴放在一旁,跳下車來活動了一下腿腳。伸了個懶腰,換云鷺上來休息。

這天下午,驢車終于進了一座城鎮。

兩人顧不得找地方吃飯休息,先打聽賣牲畜的集市。

等找到了那里,偌大的市場從頭轉到尾,不禁大失所望。

馬匹有,不是剛生下來不久的小馬駒,就是無精打采,一看就跑不了遠道的老馬。

文笙不想再等了,商量云鷺:“要不就湊合著先買兩匹,等到了下一站有合適的再換。”

云鷺也覺得這等小縣城怕是十天半月也很難遇到有人賣好馬,當下帶著文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準備矮子里頭拔高個兒,先挑兩匹老馬對付著用。

便在這時,有一行三人迎面同他們兩個擦身而過。

因為集市兩邊被賣東西的占據,中間留給行人通過的路十分狹窄,兩邊人錯身之際,不可避免就打了個照面。

那三人看打扮也就是當地殷實人家的管家下人模樣,云鷺未曾在意,可那三人中間卻有一個老者怔了一怔,似是認出了云鷺,人都走過去了,猶自不停地回頭張望。

與老者同行的一個漢子見狀招呼他:“林伯,走了,看什么呢?”

那“林伯”突然站住,掉頭回來,口里叫道:“云大俠?是不是您?”

云鷺停了下來,這老者方才神色有異,不住盯著他看,他便留意到了,但他并不認識對方。

知道他姓云,那就不是認錯了人。

轉念間那林伯已是神色激動地追了上來,他打量著云鷺,好似看到了一直盼望著的親人,在這又臟又亂的集市上,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哆嗦著嘴唇,便要大禮參拜。

云鷺嚇了一跳,連忙將他拉往,看了一眼一旁的文笙,問道:“老人家,請勿多禮。請問你是……”

林伯臉露笑容:“云大俠不記得小老兒了,不過小老兒需得一輩子都記著恩公的模樣。九年前,小老兒陪著我家老爺行商經過小瀾江,誤上了賊船,被抓進了水匪窩。一起被抓的大多都是當地人,家里能送了贖金去換人,我和老爺離家近千里,水匪怕麻煩,要將我們扔到江里喂魚。幸好云大俠及時趕到,抓殺了水匪,把所有人都解救出來。云大俠做過太多救難解危的善事,大概自己都不記得幫助過哪些人了。”

九年前,正是云鷺幫著官府抓那些江洋大盜風頭最勁的時候,林伯說的這件事他依稀有些印象,小瀾江那幫水匪行事太過囂張毒辣,當地幾家大戶聯合出了錢,由官府發告示懸賞。

但事隔這么久,當時被救的人又那么多,哪里還能記得住里頭都有誰。

終歸是行善積德的好事,他笑了笑,道:“我和朋友湊巧路過此地,怎么老人家你家住這里?”

林伯連忙搖手:“不敢當,恩公千萬莫要如此稱呼,我家老爺便住在這雙桐鎮,恩公您這是忙什么?若是有暇,還請到門上坐坐,林家是鎮上大戶,老爺前些天還念叨著恩公來著。”

他說這話云鷺有些不信,被救的人當時感激涕零的有,過后這么多年還常常念叨,明顯是夸大其詞。

但林伯端的是非常熱情,拉著云鷺的衣袖,回頭興沖沖招呼跟他同行那兩人:“快點回去跟老爺說,我在集市上遇見當年那位恩公了,馬上便帶著他到家去。”

云鷺有些無奈,對方一番好意,他只得耐著性子解釋:“林伯,我和朋友還有急事,來集市是想買兩匹馬……”

林伯笑道:“那恩公就更該跟小老兒走了,這里哪有什么好馬,這些年我家老爺托恩公的福,做什么都賺錢,掙了好大一片家業,不要說兩匹馬,您去了,必定還有旁的厚禮一并奉上。”

云鷺這才來了點兒精神。

他商量文笙:“怎么樣,要不去看看吧,認識一下就走。”

林伯在旁連聲勸道:“是啊,是啊。”

文笙點了點頭,暗忖:“這明擺著是沖著人家的馬去的,林伯還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林家真的這么著急著報恩?”

林伯只是個管家,能代替主人直接許諾,只能是他確切地知道家中老爺有這份心意。

兩人跟著林伯出了集市,沿著長街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現了一大片宅院。

適才那報信的兩個已經陪著一個中年人等在了門口。

看這人穿著講究,再看看這偌大的宅院,敢情林伯沒有夸口,他家老爺的確是當地數得著的富戶。

那中年人看到云鷺,神情激動,上來便欲大禮參拜,口稱:“恩公,這么多年鄙人朝也盼,暮也盼,終于把您給盼來了。”

云鷺連忙攔住,客氣了幾句。

那中年人自我介紹說是叫林庭軒,十分熱情地邀請云鷺進家去坐。

這時候不過剛至申時,離天黑還早,林家所有的下仆已經全都忙活起來,殺豬宰羊,準備晚上設宴款待貴客。

林伯上前,跟林庭軒稟報了云鷺在集市買馬的事。

果如林伯所言,林庭軒想都未想,便吩咐林伯親自去后院馬棚給恩公挑選好馬。

云鷺受到如此盛情的對待,頗有些不好意思,說句實話,直到現在,他對當初怎么救的主仆二人還是毫無印象。

他和文笙焦急進京,實在沒有時間在林家耽擱。

云鷺當下簡單把他眼下面臨的難題同林庭軒說了說,沒有提戚琴、王昔二人的名字,只說家里有長者在京里出了事,等著他趕去救命,叫林庭軒不要忙了,能得兩匹快馬相贈已是感激不盡。

他這番話一說完,就覺著客廳內氣氛不對。

不但是林庭軒,還有闔府的下人似乎齊齊傻了眼。

林庭軒臉露掙扎之色,欲言又止,突然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云鷺的面前。

“云大俠,我們全家盼著您來,一來為了感謝,二來也想請您救命。您可不能就這么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