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笙

第一百零七章 簫與舞

這女子的一身打扮真是既俏皮,又艷麗,叫人眼前為之一亮。

在座的都是見慣了美女,先前十個到有九個對李承運的說法不以為然,覺著一個女子就算長得再美,也不該在男人面前拿喬,還敢不說話,真是慣出來的毛病,一通鞭子下去,看你會不會喊疼。

這會兒真人來了,雖然沒能見到臉,卻叫眾人油然生出一種“此真絕色”的感覺,想著難怪程國公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為搏美人一笑,竟然拿了一個馬場出來做賭注。

美人兒在門口站了站,屋里已經是鴉雀無聲。

她邁步過了門檻。

但聽鈴鐺聲清脆悅耳,一路響到席前,美人兒無聲襝衽行禮,體態輕盈曼妙,舉止落落大方。

李承運竟然微微欠了欠身,口中道:“快別多禮。”

他都如此反應了,其他的勛貴哪還能將這名女子當尋常舞姬一樣看待,紛紛正襟危坐,場面一時有些怪異。

那女子默然站定,李承運笑著伸出手:“你看今日席上,只有本國公沒有找美人相陪,來,麗姬,到我身邊來坐。”

那女子依言走了過去,依偎著李承運坐了下來,態度十分親昵。

原來這美人兒名叫麗姬。

一旁一大把年紀的永成侯當先開口:“我看此女唯國公之命是從,分明聽話得很,國公爺不是在同我等開玩笑吧?”

若是這麗姬事先得了李承運的吩咐,今天便是打死也不開口了,他們這些人只得白忙一場,換李承運暗自偷笑。

李承運將臉一沉,似是有些不大高興。

大駙馬趕緊打圓場:“老侯爺想到哪里去了。咱們大伙又不是第一天湊在一起。國公爺一點兒提醒也不給?那我先來了啊。”

他清了下嗓子,仰頭想了想,轉向麗姬道:“論起來,國公爺是公主的表兄,那也就是我的表兄,你看大家都是親戚,說句話吧。你哪怕說一個字。國公爺那馬場我分你一半。”

“噗!”李承運這次沒忍住,一口酒登時便噴了出去,連聲咳嗽。座上哄堂大笑。

麗姬微微低了頭,除此之外再無表示。

大駙馬搔了搔腦袋,無奈地道:“這招不行啊,你們先來。待我想想。”

杜元樸悄聲道:“此女對程國公頗為依戀,似乎并無怨懟之意。”

文笙點了點頭。不是被迫屈身于年長自己近二十歲的李承運,因而心生不滿,那又是因為什么不開口呢?她想不出,準備先看看別人有什么奇思妙想。

有大駙馬這等玩笑般的開場。余人沒了顧忌,七嘴八舌地尋詞和麗姬搭話,可那麗姬始終抓著李承運的衣袖。低頭不語。

符詠在旁看得著急,兩手握拳互擊。口里不停嘟囔:“哎呀,這問的都是些什么蠢問題,要叫我是美人,我也不想搭理。想要馬場,還要什么面子!”

杜元樸好奇:“那你說應該怎么問?”

“那得豁得出去,別要臉……”

他話音未落,席上一個錦衣少年站了起來,看上去有個二十來歲,舉止浮滑,笑嘻嘻道:“為叫國公爺高興,小子今日豁出去了。麗姑娘,你看我。”

麗姬抬頭,隔著面紗找到了說話的人。

那少年突然脖子一梗,身子就勢向前趴倒在紅氈上,四肢著地,口中“汪汪”連聲。

符詠一拍大腿,懊惱道:“哎呀!”

顯然他也有這想法,只是被這少年占了先。

文笙還記得,符詠先前為她介紹過,學狗叫的這少年是安陸侯世子。

這可真是叫人瞠目結舌,大開眼界。

連符詠在內,這幫權貴子弟玩起來真叫瘋狂。

文笙向杜元樸望去,舉座歡聲笑語鼎沸,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覺著有些不自在。

但叫安陸侯世子失望的是,麗姬隔著面紗捂住了嘴,靠在李承運手臂上花枝亂顫,偏就沒有任何聲響。

這讓許多人不禁冒出一個不怎么恭敬的想法:“程國公不是找了個啞巴來尋大家開心吧?”

文笙看到這里,心中忽起一念:“在座的客人里面不是有好幾個樂師么,怎么不見出手?”

安陸侯世子如此豁上臉把賤招耍到了極致卻依舊碰壁,叫眾人知道想說個笑話逗她開口這招沒有用,場上頓時靜了一靜。

這時候卻有一個中年文士站起身,沖著上首拱了拱手。

“國公爺,不才愿意試一試。”

玄音閣的樂師米景煥。

適才聽符詠介紹說此人擅琴擅簫,鼓也敲得不錯,是個難得的全才。

符詠說玄音閣的樂師們要么潛心研究音律,外邊天塌下來也不會多看一眼,要么便是與譚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像米景煥這樣同勛貴們交好的,就只有那些原本就出身高門世家的子弟。

今天在場的五六個樂師,符詠全都能說得出底細來。

米景煥便是出自斐園米家,祖上是大梁開國的功臣,可惜戰死疆場,如今爵位由米景煥的族兄繼承,除此之外,米家還出過好幾個二三品的大臣。

這樣的人,難怪同李承運走得近。

李承運唇角含笑:“早便盼著米先生出手了。”

米景煥等人自重身份,雖來參加宴會同眾人一起尋歡作樂,卻等閑不肯顯露樂師的技藝給大伙助興,就像剛才宴上有人擊鼓彈琴,不管好不好聽,他們幾個都是捻須微笑,不置一詞,看得上首幾個權貴心里癢癢的。

米景煥邁步而出,含笑道:“不才有個不情之請,我看麗姑娘這身裝扮,應該是雅擅舞蹈,能否請她出來,隨著我這簫聲舞上一曲?”

說話間,他去了一旁的樂器臺前,選取了一管洞簫。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承運身上,就見李承運側了頭,在麗姬耳畔低聲說了幾句什么,停了停,麗姬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大駙馬見狀,隔席沖著自己的連襟道:“米先生這一出手,高下立現,我看國公爺那莊子你是別想了。”

他這話,說出了席上很多人的心聲,前面嬉嬉鬧鬧都是玩笑,難登大雅之堂,看樣子這才是李承業叫麗姬出現的本意。就是說嘛,國公爺再是愛玩,到底身份貴重,哪能弄出學狗叫這么離譜的題目來?

銅鈴清脆,麗姬走到了中間空地上。

杜元樸雖然沒有給文笙潑冷水,心下卻隱隱覺著有米景煥等人出手,文笙今天怕是很難再有什么機會了。

畢竟這幾位才是真正的樂師,而文笙隨著王昔學琴尚不足一年。

米景煥吹響了洞簫。

簫聲清冷,幽遠,像月下緩緩流淌的小河,由遠而近,一下子就攫取了眾人的耳朵,席上適才的喧嘩熱鬧盡數被抽離,仿佛剎那間萬紫千紅全都開遍,零落成泥,多少繁華轉瞬成空!

文笙心頭一顫,如斯高手!

米景煥有沒有動用妙音八法,以文笙的經驗竟然無法判斷。

只覺這簫聲中滿滿糾纏的都是生和死、成與敗,興或者衰。

那些隱藏在眾人心中不為人知的憂思,在此刻如春芽萌發,無邊無際地蔓延。

文笙不由地雙手緊握,這米景煥,不但簫音異常動人,就連思路也和她想到了一起。

在她想來這位麗姬突然不肯開口,又不是同李承運負氣抗爭,排除生病講不了話,那便只剩下心里多了什么心事。

米景煥的簫聲好似一劑猛藥,將那些平日看不見的隱患全都激發了起來。

麗姬軟舒玉臂,衣袖下滑,堪堪露出青蔥般的柔荑,于玉腕若隱若現之際,猛然晃臂輕搖,皓腕上的那串小鈴鐺叮當一聲脆響,合著簫聲,煞是悅耳動聽。

自這一聲起,她旋身,下腰,隨著簫聲翩翩而舞,如一只彩蝶穿梭在堂前,身體輕盈,舞姿明麗,唯一可惜的就是輕紗隔絕了她的臉,眾人看不到她的模樣和舞蹈時那顧盼的眼神。

這是一支寂寥之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李承運坐在那里身體前傾,目不轉睛望著翩躚而舞的麗姬,神情頗為專注。

圍坐眾人神色各異,有的想此女嬌軀纖儂合度,偏又如此柔軟,李承運真是艷福不淺,也有的想今日適逢其會,竟能欣賞到程國公的愛姬起舞,米景煥吹簫,就算那馬場最后自己一根馬毛都撈不著,回去也夠向親朋好友吹噓好幾天的了。

文笙想的卻是,咦,鈴鐺聲如此恰到好處,莫非這麗姬竟也懂得音律?

若是如此,這位米景煥米樂師怕是要白忙一場了。

杜元樸也發現了,低聲同文笙道:“你有無覺著,這位麗姬姑娘仿若有些心不在焉?”他雖然不懂音律,卻很會觀言觀色,看出來麗姬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懶洋洋的敷衍。

文笙看了眼上座幾人,悄聲回答:“是啊。奇怪,這么美妙的簫聲竟然未能打動她。”

“也許她并不喜歡聽人吹簫。”杜元樸猜度道。

話音剛落,就見米景煥踱了兩步,回到了樂器臺旁,放下洞簫,拿起了鼓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