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石磨胡同,街口有三棵大柳樹。(最穩定)
這一帶環境十分臟亂,胡同里住著三教九流暗娼乞丐,藏污納垢由來已久,即使是秦和澤做了奉京府尹,也只得沿襲前任之法,對城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出大事就由著它去。
柳樹底下搭了幾間簡陋的窩棚,一個三十余歲的黑臉大漢席地坐在窩棚門口,面前擺了幾把長滿了銹的菜刀,還有一塊磨刀石,一個破臉盆。
盆里面是黑色的污水,他正蘸了水慢慢磨著刀。
八月底天已經很涼了,此人卻是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樣,上身穿了件青灰色的褂子,打著赤膊,粗壯的胳膊顯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個不好惹的主兒。
他磨兩下刀,用大拇指摸摸刀刃是否鋒利,眼睛卻望向了街頭。
一輛馬車到了拐角處停下來,自車上下來個三十出頭的高瘦男子。
男子向他這邊望了兩眼,沒忙過來,先左右看看,似是沒發現可疑之人,方才快步到了柳樹底下,解了披風搭在手臂上,將腰間佩刀丟給他。
黑臉大漢賠笑道:“七爺,您來了!”
說話間他將兩手在身上擦了擦,小心撿起那刀來打量,苦笑道:“您這刀刃都崩了,又不是什么寶貝,若是不想存個念想,就干脆換一把吧。”
那“七爺”抬了抬下巴,一臉的無所謂:“行啊。剛去西市收拾了幾個不長眼的,還沒來得及換,你這里有差不多的,給我拿一把。對了,誰找我?”
黑臉大漢這才想起正事。沖對方比了個手勢,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右手比了個三,左右往一起碰了碰。
“七爺”臉色微變:“不可能。”
黑臉大漢亦小聲道:“我也覺著這事蹊蹺,可若是假的,他怎么能找來這里?”
那“七爺”問了句:“人在里面?”已經大步往窩棚里走去,黑臉大漢急道:“哎。刀。七爺您的刀!”
窩棚門開得矮小,“七爺”這等高個子需得低頭彎腰才能進去,等他適應屋里的昏暗。才見里頭大馬金刀坐了個陌生的漢子。
對方塊頭兒甚大,感覺能破他兩個,臉上笑瞇瞇地,站起來。點頭示好:“久聞七爺大名,如雷貫耳。沒想到今日有機會見著。容在下先自我介紹一下,鄙姓厲,名俊馳,彰州人氏。”
七爺面露狐疑上下打量他:“厲大俠找我什么事?”
厲俊馳伸手入懷。拿出一封信來,交給對方:“七爺先看看這封信,便可知道厲某不是外人。足以信任。”
七爺接過信,站到門口對著亮處打開來看。方才那黑臉大漢已經給他通過氣了,當看到信上那一筆熟悉的狗爬字時,他沒有多驚訝,神情到是隨之柔和下來。
厲俊馳表面上裝得鎮靜,卻一直在悄悄觀察對方,見狀不由地松了一口氣,心道:“看來是過關了,顧姑娘真是太厲害了,這都能行。”
他來見的這位“七爺”不是別人,正是王七。
之前王光濟趁亂屁滾尿流從東海逃回奉京,手底下眾叛親離,王家善堂里養大的一幫“小兄弟”散得差不多了,還與他一心的只剩下王七等寥寥幾個。
王光濟沒辦法,只好縮在京里,牢牢抱住楊昊御的大腿,這一年來過得也算不錯。
厲俊馳打聽春娘率領鄴州的那些響馬依舊在為王光濟做事,文笙便說可以通過王七約春娘。
至于怎么搞定王七,文笙說王七和王十三最是交好,索性模仿著王十三的筆跡和口吻,給王七寫了封信。
信上追憶往昔,提了提當初在江北兩人私下里做過的事闖過的禍,感慨道再想回到從前兄弟們湊在一起逍遙快活已不可能了,他現在去了南崇,特別想念七哥,厲俊馳是他新結交的兄長,特別對脾氣,足以信任,希望七哥能像對他一樣對待厲俊馳,有什么事能幫的就援一下手。
厲俊馳不知道王十三早把自己在王家的那些事竹筒倒豆子全都跟文笙抖了出來,加上文笙對王十三實在是太了解了,這封信從字跡到語氣,全都學得維妙維肖,別說王七看不出破綻,就是落到了王十三手里,他多半也會詫異地搔搔腦袋,以為自己得了失憶癥。
枉他還擔了半天的信。
王七看完信笑了,神色間親熱了很多:“我記得十三弟有一陣特別好學,這字果然強了很多。”
厲俊馳暗自咋舌,對文笙佩服得五體投地,突生一念:“顧姑娘還沒成親,將她當上司敬著是挺好的,跟著她做事特別安心,這要是當老婆就太可怕了,誰受得了啊。”
他面上不顯,笑道:“七爺,這……”
王七打斷他:“什么七爺,既然十三弟認你做兄長,我看厲兄你年紀應該比我大,干脆你我兄弟相稱,你叫我七弟,或是老七都可以。”
厲俊馳愈加安心,聽他嘆道:“以前幾位哥哥也是這樣叫我,現在么……”他搖了搖頭,言下頗有幾分惆悵。
看來這是個重情義的。
假借王十三的名義,厲俊馳到沒覺著有什么心虛,不過就是圖省事嘛。
王七振作了一下精神:“算了,不說這些,厲兄你跟我說說,十三不是救了李承運跟他去離水了么,怎么又跑到南崇去了?”
厲俊馳應付道:“我也不清楚,十三爹娘是南崇人,他好像是有什么私事急著去辦。”
“這小子,看來是能認祖歸宗了。”王七言語中帶著一絲羨慕,“厲兄你還沒說來京里有什么事,眼下風聲緊,我能做的有限,不過既然是十三叫你來找我,我能幫的就一定幫。”
見他痛快。厲俊馳也不兜圈子,壓低了聲音道:“我想私下見一見付春娘,不知兄弟你能不能幫忙把她約出來?”
王七聞言臉上神情變得有些古怪:“付當家?”
厲俊馳點了點頭。
王七忍不住道:“他以前老是嫌這嫌那,就跟人家有多配不上他似的,可是出去這段時間身邊孤單,改了主意?”
厲俊馳哪知道還有這么一段呢,立時瞪大了眼睛。趕緊又咳了幾聲遮掩。
王七還在埋怨:“付當家也老大不小的了。他怎么知道,人家姑娘會一直等著他?”
厲俊馳:“……”完全接不上話啊,老弟你到是說行不行。
好在王七很快也意識到這話跟厲俊馳說沒用。道:“就這點事不是么,行,說不定她還挺想見你。等我消息!”
付春娘與王七在一處,消息自是傳得飛快。王七走了之后不到半天就有回話了,付春娘不會到石磨胡同來。她約厲俊馳傍晚酉時到東門大街著水閣相見。
著水閣有點像是早年玄音閣大街上的孤云坊,只是建在私宅里頭,出入比那個更加隱蔽,后臺東家是楊昊御這邊的。以秦和澤的精明,也不會派人來查。
用來招待厲俊馳這樣的江湖客,實在是有些浪費。
厲俊馳一聽這地方。心里很不踏實,同文笙道:“別是不安好心吧。干脆你別去了,還像白天那樣,我一個人去。”
文笙搖了搖頭:“不行,付春娘那人我稍有接觸,你一個人去說服不了她。沒事,我有數,今晚是場硬仗,該冒的險就得冒。”
趁著傍晚天涼,文笙外頭穿了件連帽斗篷,連頭一起蒙起來,跟著厲俊馳一起去到不怎么招眼。
兩人按照約好的時間,坐車到了著水閣的側門,那里有付春娘手下兩個響馬等著,兩下接上頭,對方沒認出文笙,對厲俊馳帶著女子過來也未在意,怕叫旁人看到,趕緊帶路一起進去。
里面伺候的侍者早就打發了,只付春娘一個人坐在屋子里。
厲俊馳本以為王七會在場,進門一看,里面只一個二旬上下的妙齡女子,口如含朱,目如春水,這付春娘竟是個容貌艷麗充滿活力的美人兒,登時有些失措。
他先進來,付春娘自然頭一個打量他。
這姑娘眼像軟刀子一樣銳利,臉上卻笑盈盈的,欠身欲起,突然見到后頭跟進來的文笙,神色微變,怔在了那里。
厲俊馳連忙道:“付當家,我等有頭等重要的大事,想要當面和你說說。”
付春娘眼珠轉了轉,鎮靜下來,笑道:“我這會兒可是相信七哥的話了,兩位是十三哥的朋友。”
說話間,她揮了揮手,命令后面跟來的人都出去守著。
等房門關上,人都去遠,她才懶洋洋往椅背上一靠,道:“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顧文笙來了奉京,膽子這么大,還主動找上我,你就那么篤定,我會看在十三哥的面子上,放著這天大的功勞不要,還幫你隱瞞行蹤么,想得真是美。”
不同于厲俊馳,文笙一露面,付春娘就知道對方點名找自己,絕不會是之前她想的那樣,王十三那混蛋終于開了竅,回心轉意。
王十三不會找個女子來傳話,就算找了,那人也不會是顧文笙。
別問為什么,她就是有這種直覺。
再說顧文笙那是李承運的心腹,這時候不在軍前,甘冒奇險來了奉京,所為何事還用猜么?
她轉瞬間想清楚了來龍去脈,臉色冷了下來。
文笙坐下,側身對厲俊馳低聲道:“厲兄,你先出去等等,我和厲當家單獨說幾句話。”
厲俊馳吃了一驚,下意識就想反對,文笙現在可沒帶著琴,付春娘是付蘭誠的女兒,只看她能統御那么多響馬,就知道武功必定不差。
文笙笑了笑:“放心,我剛成為樂師的時候,就和付當家打過交道了。”
付春娘皮笑肉不笑。
厲俊馳見狀一步三回頭地出去,將房門關上,就守在門口。
付春娘抬起自己青蔥般的手,就著燈光端詳,口里感慨:“樂師可真是神氣啊,身邊總是有走馬燈樣的江湖人奔走效力,之前是王十三,現在是這姓厲的,下次不知又換了誰。”
文笙并不在意她逞口舌之利,說起來前兩回見面,這姑娘都對自己很客氣,雖是做表面文章,那也是有交好之意,可不像今天這么陰陽怪氣。
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不過想想眼下兩人立場不同,各為其主,好像這樣也挺正常。
文笙遂把這點疑問放到了一旁,直入正題。
“厲當家有一點說對了,我來找你,連琴都沒帶,是冒著很大的風險。但我覺著,沖著厲當家之前與我的淵源,同為女子不容易,還是應該走這一趟。”
付春娘勾了勾唇角:“哦?這么說你還是為了我來的,不是想游說我對付我爹,幫你們救人?”
付春娘只在王十三的事上有些轉不過彎來,除此之外,她非但不傻,有時還很敏銳。
文笙穩穩坐在那里,看不出半點異樣。
“付當家懷疑我的居心,這也是人之常情。不過你若是聽我把話說完,就知道我完全是一番好意。我最不喜歡騙人,尤其是欺騙那些行事獨特,承受世俗偏見的人。”
付春娘挑了挑眉,明明很受用,偏語帶嘲笑:“沒想到這么出名的大樂師原來也會拍人馬屁呢。行了,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于是文笙就把她和譚五先生去白云塢赴宴的所見所聞和付春娘詳細說了說。
當然她說的重點不是白云塢主怎么“分魚”,也不是最后她和鐘天政怎么脫身,而是付蘭誠。
聽蘭誠被強迫吞了那“神丹”,付春娘神色微變,咬住了紅唇。
雖未說話,拳頭卻慢慢握了起來。
文笙說完,她冷笑一聲:“你與我說這些又是何意,且不說你說的是真是假,難道只因為這個,我就會幫著你們去對付我爹?”
文笙望著付春娘,突然問道:“你恨他么?”
付春娘咬牙,俊俏的面孔一時變得有些猙獰:“恨,為什么不恨?”
文笙嘆息:“好吧,我以為父女天性,若那毒藥之癮無法戒掉,他一生要受這個控制,成為傀儡,依你這脾氣,寧可將他控制在自己手里,勝于到人前出丑,留萬世罵名。”
付春娘怔了怔,反問道:“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