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錢卿瑛聞言上前幾步,低眉垂首側立一旁。
眼前的小女孩低著頭只露出一截光潔白皙的脖頸,端的柔順無比,偏帶那一身明晃晃的赤金,沒見俗氣卻隱隱噴薄出一股銳不可當的貴氣,這樣矛盾的氣質在她身上交纏雜糅,讓人一時分辨不清柔順和剛強,究竟哪個才是她的真性情。
朱氏蹙眉,好不容易得的獨子心心念念的人,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全了他的心意的,按自家和錢家的懸殊地位,和那傳說中攀附著后院女人的裙帶爬上來的錢縣丞素來的品性,縱是嫡女想必也會眼巴巴的送過來討好,本是萬事俱備,但今日一見恐怕此女不好掌控。
“抬起頭來。”
錢卿瑛照做,這才近看到朱氏。朱氏有一種很內斂的妖嬈氣質,雖然不是標準的美人臉,但五官組合起來卻有一種異樣的美,算不上柔情切切卻貴在眉宇間的風流之態,特別是她嫵媚細長的眼和薄而性感的唇,無不讓人一見難忘。
同時朱氏也在打量這個兒子別別扭扭聲稱是“丑丫”的小姑娘,雖是年幼,但她的容顏如層層累疊的花瓣裸開,如夢似幻,清溪瀉雪的肌膚,繁花灼灼的酡顏,墨槐滴瓊的瞳仁,好個奪天地造化于一身的玉瓷娃娃,難怪讓人見之難忘,若是個木頭美人反倒可惜了。
心如電轉間,朱氏臉上的笑容便和藹和些:“幾歲了,在家可曾讀過書?”
“回夫人的話,小女虛歲四歲了,略識幾個字,家母正教授《烈女傳》。”
“哦?如此甚好,那姨便考校你一番,若是學的好,姨的這枚青玉輔首銜璧出廓環就予你了。”朱氏點點頭,指著自己腰間的古玉佩,笑吟吟的說。
陳氏眉心猛然一跳,她從未教過小女兒《烈女傳》,就是她自己也不過是被娘親逼著草草的讀過一遍。又見那玉佩質地致密細膩,沁色如緋霞般光彩奪目,獸面紋飾神情威嚴,口中御有連體雕鑿下的圓玉璧一片,布局、造型十分別致罕見,彩頭如此貴重,今日之事怕不能善了。
“夫人,小女魯鈍,妾身平日里憐她幼弱,教導一事甚為懈怠,怕是答不上來夫人的考校。”陳氏硬著頭皮上前,想要憑一己之力打消朱氏的念頭。
朱氏瞟了陳氏一眼,涼涼地道:“錢夫人莫不是認定我刻薄無度,竟不知把握分寸,去刁難不足四歲的幼齡稚女。”
這樣打臉的話讓陳氏身形一僵,而后神色黯淡的退到一旁,只是滿臉憂色的望向小女兒,她實在想不透朱氏母子為何都擰著股勁的跟著錢家作對。
錢卿瑛也察覺到了朱氏莫名其妙的敵意,還有之前受的鳥氣,不論對陳氏如何恨其不爭,但并不妨礙她將其納入羽翼之下庇護。
何她本是外柔內剛的人,善于隱忍不代表可任人欺凌,相反她報復的手段如春雨般潤物細無聲,最擅長布局謀篇引獵物入轂,然后無知無覺的死去。
給了陳氏一個安撫的眼神,錢卿瑛收回目光,平淡地道:“夫人請出題。”還有一點是前世眾人皆知的,阮氏獨女從小到大,但凡出手從無敗績……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中贊嘆,朱氏動了動唇,目光閃爍,猶豫之意片刻即過,接著便是各種細密刁鉆的問題,錢卿瑛的回答始終規矩而不出挑,卻總能不疾不徐的接應下來。
在場夫人的看法一變再變,初見錢卿瑛時被其容色所攝,以為御史夫人慕名召見;二聞其習讀《烈女傳》,以為陳氏教女中規中矩,再看陳氏遭受冷嘲而身為子女無動于衷,便以為其非生性懦弱就是冷情不孝,最后聽她有問必答,收放自如,才恍然大悟:原是陳氏謙遜,其女早已成竹在胸,不愧是才女陳氏所出所養。
此刻朱氏百味雜陳,自己一生光明磊落,如今淪落到欺凌稚兒還沒討得好,真是作孽,正欲將青玉輔首銜璧出廓環取下遞出。
忽然朱氏身旁一錦衣老奴上前半步出聲道:“九小姐好才學,奴婢斗膽問上一句,小姐既已四歲,又是漢人,為何還未裹腳。”
錢卿瑛垂著眼瞼,瞄也不瞄那婦人一眼,嫣然一笑,定定的望向朱氏:“小女敢問,此人可是夫人身邊的下人?此話可是夫人授意所問?”
朱氏亦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錢卿瑛瞬間斂了笑容正色道:“若是,小女一為晚輩,二為下官之女,凡夫人所問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身為子女,正當如先賢教導,事事聽從父母安排提點,裹腳一事乃閨閣私密,不足為外人道。”
“若不是,雖以監察御史大人門庭之高,家中仆婦如何得臉,但我乃大清堂堂正八品官員嫡出之女,豈容一奴才質問,即知斗膽,何以不知本分?!夫人若不嚴加管教,輕賤了小女事小,那天沖撞了貴人那才事大。”
眾目睽睽之下,若承認是下人自作主張,就免不了一場責罰,否則是要犯眾怒的,那小女娃幾句話就把自己推到了在座的夫人的對立面,狗仗人勢誰都被惡心過。
朱氏開始惱怒,就要自己擔待下來,卻被錢卿瑛搶去話頭:“小女真真糊涂,想來御史大人為官清正,夫人又端莊賢惠,必做不出欺壓下屬妻兒,外加欺辱幼女的失德之事。必是夫人平素慈悲心腸,這奴才才被慣得無法無天,出言無狀。”
錢卿瑛目光灼灼義正詞嚴,接著轉身一片天真的問向在場諸位,“各位夫人小女所言是也不是?!”一句話綁架了所有人。
“是的,是的,御史大人為官清正,夫人慈悲心腸。”大家紛紛附和,總不能反駁這話,那不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嘛。
朱氏見局面變得無法掌控,按了按額角隱隱跳動的青筋,心道:咱這是招惹了什么馬蜂窩呀,哎呦喂!
無奈的揮揮手拖人下去,輕飄飄的一句:“季嬤嬤不分尊卑,口舌召尤,念其服侍多年且年老體邁,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全家發配京郊祭田莊子。”
“謝太太饒了奴才。”季嬤嬤一邊被拖走一邊不停感恩,眾人便都知道她雖被罰,卻是明降暗升,京郊的莊子都是油水豐美的好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