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知府官衙外書房,沉重的紫檀木大書案后,坐著范安柏兄妹的二舅舅丁文中,他正在看小廝方才送過來的信。
幾個幕客看他先是臉色微沉,后又展眉嘴角上揚,不由一個個面露疑色,一六旬老者捋著頦下短須,試探問道:“敢問大人可是有何喜事?”
知府大人的親外甥,當朝太傅的孫兒們將南下至廣陵書院讀書的事,他們幾個人早就知情,也幫著丁文中出了不少主意,如張羅宅子,仆傭、家私等諸事,方才聽小廝說是范安柏著人送來的,眾人以為是他們就要到湖州了,先捎了信來招呼一聲,后見丁文中臉色不對,大伙兒頗為提心吊膽的,因為這幾位的行程,此前已因富陽侯前世子的下人夜襲而被阻了近一個月,好不容易總算等他們啟程,知府大人已經等得有些坐不住了,因為老夫人三天兩頭就來信,關切外孫們何時才到,一向事母至孝的知府大人,就怕老母親憂心幾個孩子,反使自己身體出狀況。
“這幾個孩子去了千佛寺一趟。”將千佛寺長老醫術了得,竟將外甥女身上,連太醫都沒發現的傷給治了的事說給眾人聽,“也不知這幾個孩子怎么想的,竟然異想天開,招了幾個繡娘就想開繡莊,真是孩子話!”
話雖說的嫌棄,但語氣里掩不住的得意與驕傲卻瞞不了與他共事多年的眾人。
“開繡莊啊?這主意好啊!湖州這些年布莊林立,繡莊的生意卻是被姜家繡莊的壟斷。”一青衣袍子的四旬文士拂掌叫好。
“這是怎么回事?說來我聽聽。”丁文中倒是初次聽聞。便示意文士詳說,其他人也參與討論,一時間便忘了范安柏請他幫忙的事。
直到華燈初上,管事進來問是否傳飯。眾人方知已討論了兩個時辰,丁文中欲留飯,眾人卻皆婉辭,“大人適才說的這些,學生覺得甚好,該趁早記下。”
“學生倒是覺得該去讓人復查才是,這事宜早不宜遲,還是早早讓人查清楚的好。”
“這姜家繡莊的主事,聽說很是神秘,除了他家的管事外。竟都沒人見過他。”丁文中搖搖頭。這幾人越說越玄了。不就都是怕留下來陪他用飯嘛!真是!
“去去去,都去吧!回頭別嫌我小氣就是。”
眾人訕訕的笑了下,結伴離去。丁文中送走眾人,讓人擺飯,還真怪不得人不愿與他共食,他因病而只能吃得十分清淡,肉只能水煮,大夫開的方子,有許多東西要忌口,如蝦、蟹等發物,辛辣、油炸等也不能吃,連酒也喝不得。一次兩次還好,長期下來,除非跟他一樣是病人,不能誰受得住?
丁文中也習慣了!
草草用過飯,重新拿起外甥捎來的信,思量一番后,他喊小廝進來研墨,提筆修書數封,待墨跡干后,他便封入信封,交代人送出去。
丁老夫人那兒得了信,沉吟片刻,讓房嬤嬤去取她放房契的木盒來,丁老夫人讓大丫鬟守在外頭,不許任何人擅入,與房嬤嬤從木盒里取出房契來,一一討論著。
“……您看這處如何?臨東大街,附近都是做大賣買的?”
“咱們小打小鬧的,又不是做大賣買的,鋪子開在這種地方,指不定知道的人要怎么笑話呢!”
“瞧您說的!”房嬤嬤掩嘴笑得滿臉縐紋都舒開來,活像是盛秋的菊花般。“咱們這位孫少爺有能耐啊!人還沒到呢!就已經想著自個兒掙錢,給家里開源啦!可見是得了您的真傳的。”
丁老夫人笑呵呵,“安柏這孩子啊!命苦,還沒出娘胎就吃了苦,虧得他祖父母心疼他,否則也不會長得這么好。”
“那也是咱們小姑太太長得好啊!她在家當姑娘時,您可是費盡心血給她打底,那會兒才能捱過去啊!哎!這年歲啊一晃眼就十幾年過去了,老奴還記得,小姑太太打小就是粉妝玉琢的好模樣,活像是觀音座前的玉女似的,小姑太太的那對龍鳳胎,長得就跟小姑太太小時候一模模一樣樣啊!”
想到那對小姐弟,丁老夫人也笑了,只是立刻又憶及小外孫女遭逢的意外,她重重的嘆了口氣,“怎么就惹上了楊家呢?”
“那楊十一郎仗著是五皇子的表弟,又得太后、楊妃寵愛,素來任性妄為,聽說害了孫小姐后,皇帝震怒,意欲重罰,也不過判了流放西北而已。”西北雖苦,但能苦過孫小姐好好一個人,被害成了傻子癡兒嗎?
丁老夫人瞪她一眼,“這事別再提了,心里頭有數就好。”
“是。”
“說起來,荷兒幾個孩子都命苦,老大還在肚子里,他爹就被那個姓周的女人勾搭上了,可憐我荷兒挺著大肚子,還得為這對賤人去向她婆婆下跪求情!”丁老夫人憶起往事,就忍不住恨得牙癢癢,“安岳和安陽兩姐弟,小小年紀隨父母上任,在任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回京后,就被姓楊的給害了!”
老太太讓人別說,自個兒又提起來,房嬤嬤忍笑不敢言,趕忙把心思放到房契上。“老夫人,既然覺得范大少爺這主意好,怎不用二老爺或是二奶奶名下的鋪子呢?”
“不成啊!用老二或老二媳婦的鋪子,要是做得不好便罷,要是做好,這帳怎么算?安柏他們不可能在湖州一直待下去,繡莊做不起來便罷,若做起來,他們回了京,若是用他們二舅、二舅母的鋪子,回頭他大舅、小舅回來,他舅舅不會計較,可架不住旁人會多想。所以還是用老婆子的鋪子吧!”丁老夫人苦笑。
房嬤嬤也苦笑。
丁老夫人一開始看了信,也頗贊同次子的提議。就用他們夫妻名下的鋪子,給范安柏他們開繡莊,可回心一想,覺得不妥。思量再三,還是用她的鋪子吧!
卻不知,她主仆二人在屋里說話,外間二夫人方氏不知何時來了,將她們的話全聽進去了,丁老夫人的大丫鬟白芷和白芍守在門前,按說讓攔著二夫人的,可二夫人沒要進去,只站在門前,她們不好趕人。卻讓她把老夫人她們的對話全聽了去。
就見二夫人聽完話。臉色變紅又變白。正當白芷兩個以為她要沖進去時,忽地又聽老夫人又道:“若安陽這孩子真……我想讓她的表哥們娶了她,你道可好?”
“這……只怕幾位夫人不肯吧?”
“哼!她們敢?安陽長得好。又是太傅的嫡親孫女,更是他們小姑母的寶貝女兒,娶了她,有何不好?”
當然不好,她辛辛苦苦懷胎十月才生下的寶貝兒子,婆母卻想要他娶個傻子回來當妻子?丁家不納妾,要是那傻子傻得生不孩子來,可怎么辦?萬一,萬一,生下的孩子跟她一樣傻。又要如何?又不能納妾,難道要她的兒子沒有子嗣?還是要讓他有個傻妻還要有傻兒子?
二夫人越想越生氣,越想就越火大,白芷眼看著她就往里頭沖,連忙高聲請安。“二夫人您來啦!老夫人在里間歇息呢!您有什么事要見老夫人?”
二夫人被她突如其來的高聲吆喝嚇得渾身一震,回過神后,她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轉身拂袖而去。
丁老夫人喊人進去問話,白芷不敢撒謊,老老實實的全招了,丁老夫人面無表情的掃了她們兩個一眼,白芍慌張跪下求向丁老夫人求情。
“你們兩個沒有做好份內的事,自個兒下去領罰。”
“是。”白芷低聲應諾,白芍遲疑了下,方才稱是,丁老夫人朝她們擺手,房嬤嬤忙把人趕出去,又喊了其他丫鬟來守門,替換上來的丫鬟,知曉素來是老夫人得用的白芷和白芍被罰,皆戰戰競競的不敢半點松懈,以至于得到有騷動的三夫人匆匆趕來時,已是不得其門而入,只能悻悻然站在院門外氣惱不已。
二夫人回房后,猶自氣憤不已,七姑娘丁筱妍聞聲而來,她便忍不住拉著女兒的手訴苦了,丁筱妍聽得妙目微轉,這位范家表兄不愧是太傅身邊教養出來的,人都還沒到湖州呢!就知道占舅家的便宜了!“不用咱們家的鋪子才好啊!”
“你個傻丫頭,你懂得什么?他要是開別的鋪子也還罷了!他要開的繡莊啊!”
丁筱妍嗤笑道:“這有什么稀奇的啊?”
“你想啊!他從京里帶出來的繡娘,手藝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又是知曉京中都時興什么的,她們做出來的東西,湖州那些繡娘比得上?近來湖州的繡莊都讓姜家繡莊給壓了下去,此時挾京里時興花樣,又是天子近臣當靠山,姜家算什么呢?”當慣了官夫人,丁二夫人覺得憑她丈夫和范太傅的名聲,定能壓姜家一頭,范安柏這家繡莊肯定是穩妥的。
丁筱妍嘴角含笑,春眸似水,“母親,這范家大表兄似乎很有才干?”
“那可不,他自小就是范太傅手把手養著的,可比你們那個姑父要強。”范長澤在任上犯過幾次胡涂,要不是靠她相公和大伯、小叔相幫,就算有個父親當太傅又如何,遠水救不了近火啊!
男人啊!就怕腦子不清楚!明明小姑成親時,這姑爺看來是個好的啊!誰曉得被女人勾得沒了魂,嘖!幸而范家二老是明理的,幫著兒媳壓制妾室。如果婆婆是打算將丁家女再嫁入范家為媳就好了!這范安柏看來是個好的,偏偏婆婆打算讓孫子們娶個傻子回來,難道要把她供著當菩薩不成?
她輕嘆口氣,扳著手指算著大房的兒子,自家的兒子和三房的兒子,她怎么越算越覺心慌慌呢?不成,她得趕緊跟丈夫商議,快點將兒子的婚事訂下來,免得被婆婆相中,讓他們去娶范安陽那傻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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