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玖看看史湘云、再看看薛寶釵,又看看探春和李紈,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即便沒有王熙鳳,即便邢夫人躺下了、王夫人關在了佛堂、即便林黛玉還沒有來賈家,這些人,也跟原著里面越來越像了。
史湘云依舊是原著里那個臉上一派天真單純、背地里有著自己的小算計、心直口快但是有的時候卻不問是非因由句句戳在別人的心尖兒上、讓人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死的史湘云。
薛寶釵曾經也許有過天真,如今卻是一點一點地跟原著里那個一臉端莊、喜歡用教導別人來表現自己、力求樣樣不落與人下的寶姐姐越來越相像。
李紈打賈珠死了之后,就守著自己小小的家當做隱形人。除了他的兒子和銀錢,他跟其他人根本就不親近。賈母也就罷了,晨昏定省還不少,可是探春這個小姑子,卻只剩下了面子情。
至于探春,他雖然住在了賈母的院子里,得到了賈母的照拂,可是他的日子并不好過。他雖然是賈政的女兒、賈母的孫女兒,可是按照國法,他只是一個婢生女。更甚者,因為婢生女的關系,他甚至沒有資格上冊子,也就是說,他姐姐賈元春還有這個資格參加大選,可他賈探春卻是連宮門都摸不到,更甚者,即便即便是嫁給官宦人家的庶子,哪怕是個不成器的,也多有不要的。
因為早早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探春比任何一個時候都盼望著往上爬。他知道,自己的出路有兩個,一個是奉承著王夫人,讓王夫人點頭。把自己記在他的名下,那么,他還是賈家的正經姑娘,而不是一個不奴不主的婢生女;另外一個則是討好賈赦一家子,讓賈赦把自己過繼過來。
這是因為,賈赦是有合法的妾的,所以。他有這個資格擁有庶子庶女。也就是說,只要賈母愿意,賈赦點頭。那么自己就能夠成為賈赦的庶女,而且還是這府里的正經姑娘。而不是小小的工部員外郎家的上不得臺面的婢生女。
賈赦的庶女,跟賈政的婢生女,誰都能夠看得出來這里面的差別。不要說庶女本來就比婢生女要高一大截。就連賈政本身的身份,也差了賈赦一大截。賈赦剛剛晉位榮國侯。而賈政卻是坐了近二十年的工部員外郎。
無論是官爵還是能力,這兄弟兩個都差許多。
在探春看來,以王夫人的心性,要他點頭將自己記成嫡女。那根本就不可能。王夫人是不會愿意看到自己搶了他的女兒賈元春的光的。再者,賈政已經遭了厭棄,在后面一呆就是這么幾年。給他做女兒,將來總是難的。就是想嫁出去做個平頭正臉的正房娘子都不大可能。
倒是賈赦這邊,賈赦已經是國侯,即便他跟賈政一樣宅在家里,他也爵位也在哪里擺著。哪怕有人說,賈赦本身其實沒有多大本事,他擁有的一切也是別人幫他安排的。但是很多時候,運氣是一種實力,能夠得到別人的幫助也是一種實力。
相比之下,賈政就非常不堪了,他本身沒有學問,做事不行做人更加不行。更讓人詬病的是他品德低下,賈政的壞名聲,就跟賈赦的好名聲一樣,同時相對出現,評價卻完全相反。
別人說起賈政,先會想到賈母。賈母精明了一輩子,臨老了卻因為兒子,成了別人嘴里的老糊涂。每次,外頭提起賈家的事情,都會說,賈政這個兒子非常不像話,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竊據了屬于他的父親賈代善的尊榮,十年如一日地住在榮國府的正堂榮禧堂里面,卻讓老母親背負了老糊涂的名聲,簡直不孝之極。
相比之下,賈赦順從母親、為了讓母親開心、為了讓母親過得舒服,將自己的家業拱手相讓,這種行為雖然有愚孝之嫌,卻也占據了道德上的正面。
比較起兩個人的妻子,王夫人作惡多端,害死了賈赦家三條人命。王夫人固然有錯,但是世人講究的是人前做人、人后教妻。王夫人不好,那是因為賈政自己不好,一來沒有給予王夫人應有的指點;二來,他說不定也懷著一樣的心思,讓王夫人治死了嫂子和侄兒,好讓自己有機會兄終弟及。
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稱為人。
對比之下,賈赦雖然有很多缺點,可是他心地好,即便弟弟犯了大錯,也不愿意對弟弟一家趕盡殺絕,甚至在分宗之后還養著弟弟一家。他那個妻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屋里也有五六年了,換了一般人,只怕早就讓這個妻子早死早超生了,可是他依舊守著這個妻子,依舊好醫好藥地用在這位繼室夫人的身上。
所以,賈赦這個人,雖然身邊的侍妾同房之流可能不會少,但是人卻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不像他兄弟,讓人齒寒。
這些事實,哪怕是住在賈母院子里的探春也隱隱聽說過。所以,探春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做賈赦的女兒比做賈政的女兒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更不要說,他還能夠得到一個正經的身份,而不是如今這不奴不主的樣兒。雖然他的名義上是賈母的孫女兒,可實際上,他還不如那些丫頭們呢。要不然,也不需要他出錢打點了。
探春很清楚,他一旦做出選擇,就不能更改了。他對自己說,他不是一個人,他還有個親弟弟。賈環頂著賈政的兒子的身份,又是個婢生子,將來就是想走科舉也會被拒之門外,就是為了他的親弟弟,他也必須努力一把。
探春還記得賈赦會收養賈倩和賈清姐妹兩個,是因為他的女兒賈玖要參加大選,一旦參加大選,未來就不在家族的掌控之中了。與此同時,賈璉和賈琮兩兄弟年紀相差不小,分宗之后。賈赦這邊越發顯得人丁單薄了。
雖然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面,賈赦的名聲并不好聽,就連賈璉跟賈玖這一兒一女也是賈母跟賈政王夫人夫婦幫忙照應的。可是那個時候探春的年紀小,不曾留意。而等探春一點一點地長大,他看到的,就是賈赦為兒子、為女兒的謀劃,為了賈璉的未來。賈赦冒著違逆賈母的風險。幾次攔住了賈母為賈璉說親的話頭;為了女兒賈玖未來能夠順順利利的,賈赦已經開始為女兒積攢大筆的陪嫁,這個數目甚至超過了賈敏當年。
就連賈倩賈清姐妹兩個。因為賈赦對他們還算滿意,所以也順手讓下面給他們準備嫁妝。聽說,賈赦為他們兩個準備的嫁妝,已經賈敏當年差不了多少了。
探春不嫉妒賈玖。卻嫉妒賈倩賈清兩個。但是他在心中也算了一筆賬。
既然賈玖賈倩賈清三個都要參加后妃大選,若是沒有中選。那么自然是家里自行婚配,可若是中選了,那便是貴人。那樣一來,除非他們一進宮便是高位妃子。否則,在宮里也有得熬呢。
探春當然是希望這三位都能夠中選的。一來,家里出了正兒八經的皇妃娘娘。自然是體面的。二來,這三位一旦成了貴人。賈赦必然缺少一個聯姻的人選。自己雖然不才,卻是賈母的親孫女兒,也是賈赦的親侄女兒,即便分宗了,也比外人要親近些。只要操作得到,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但是,要想讓賈赦點頭,就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賈赦認可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好的。探春知道,自己這個伯父輕易不進出內院,就是來了賈母跟前也是為了正經事兒。那個時候,他這個婢生女就不能在屋里偷聽,必須避開。等賈赦說完了正事,便會規規矩矩地離開。說起來,賈赦賈政兄弟兩個,竟然還是賈政在賈母跟前的時間更多一些。自己這個女孩兒,哪怕是賈赦的親侄女兒,也輕易見不到賈赦的面兒。
第二個條件,自然是要賈母跟賈赦開口。這一點,在探春看來,反而要簡單許多。探春就住在賈母的院子里,對賈母的心思也知道一些。別的不說,賈母對賈政的記掛、對賈寶玉的擔憂,探春都看在眼里。
在探春看來,只要讓賈母看到自己的好,讓賈母認識到自己被賈赦收養之后,就能夠幫助到自己的父親賈政跟同父異母的哥哥賈寶玉,那么賈母自然而然就會跟賈赦開口。
所以,探春的策略就是:賈玖這個堂姐,那是必須討好的;賈倩賈清這兩個便宜侄女兒,他也要打好關系;史湘云是賈母的娘家侄孫女兒,自己既然要跟他搭上關系,自然就不能跟他交惡;薛寶釵是王夫人的外甥女兒,他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還有,就是那個林家表姐。
史湘云都能感覺到賈母對這個外孫女兒的期待,探春就更加要好好討好這位即將到來的表姐了。
史湘云擠兌薛寶釵的言行,探春都看在眼里。他一面在感慨史湘云還是滿臉稚氣,一面又警惕薛寶釵的云淡風輕。探春認為,換了自己,自己就是不出言反擊,也會露出不高興的神色,根本就做不道薛寶釵這樣唾面自干的地步。
薛寶釵對自己的事情隱藏得很深,就連賈玖賈倩賈清幾個,也是因為兩世為人,這才猜到一點點,探春這樣的小女孩又哪里知道薛寶釵心中的真正想法?
不過,即便探春猜不到薛寶釵的想法,也不妨礙探春對薛寶釵的警惕。
賈玖不欲史湘云在他這里跟薛寶釵發生爭執,薛寶釵的段數高,即便是史湘云贏了一時的口角,他的名聲上也不好聽。
所以,賈玖攔下了史湘云接下來的話,反而道:“寶姐姐怎么這會兒才來?來了也不叫小丫頭們通報。這些小蹄子,越大越是放肆了。”
薛寶釵連忙笑道:“哪里的話。這大過年的,他們也累了這一年,很該歇歇。原來是我走得急,怨不得他們。”
賈玖先是一笑,請薛寶釵入座之后,端起茗碗,看見茶湯里面自己的倒影,這發發覺不對來。
薛寶釵的這幾句話跟原著里他在大觀園改革里面有異曲同工之妙。這些丫頭是他賈玖的丫頭。他們的差事是由幾位命婦級侍女跟嬤嬤們,還有小紅等幾個大丫頭負責的,別的不說,幾位命婦級侍女都是宮里出來的,賈玖身邊的嬤嬤們,除了趙嬤嬤的兒媳婦小趙嬤嬤,其余的。都是宮里出來的。他們的行事自然有規矩,這過年了,什么時候該誰當值。這都是有數兒的,哪里需要賈玖來操心?
薛寶釵這樣說,看著是體恤這些丫頭,可實際上呢。卻是在冒犯這幾位嬤嬤、冒犯他賈玖了。
原著里,探春立意改革。是因為家里的開銷大,想節儉一點兒,這是探春的本意,而大觀園改革只是過程。可是薛寶釵一插手。大觀園里的那些奴才們自然是高興的,探出的本意卻是被扭曲了,更埋下了日后鶯兒為了幾根柳枝、一個柳枝編的花籃子跟那些婆子們掐了起來。也埋下了大觀園多事的隱患。
這場改革,無論薛寶釵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他的表現實在是差強人意。本來是為了節儉而發起的改革,結果,那應該節儉下來的至少四百兩銀子,卻都到了那些奴仆的手里在。這些奴仆,在大觀園里伺候,原來就是領著月錢的,結果,干著一樣的活計,領的銀子卻不止一筆。薛寶釵的改動,看著權責分明,可實際上,卻幾乎等同于用賈家的銀錢換取他的好名聲,甚至造成了大觀園內部的上下級混亂。
這也為大觀園這個清凈女兒地的徹底消失埋下了導火索。
至于今天,薛寶釵的這幾句話,初初聽上去是為那些丫頭們開脫,可實際上卻在彰顯自己的賢良淑德。同樣,如果這的按照他的話來行事,只怕賈玖這里的規矩也要亂了。
想明白了這點,賈玖抬起頭,對著邱典贊等四位命婦級侍女點了點頭,也跟李嬤嬤打了個眼色。這位前宮女立刻站了起來,出去了。
賈玖這邊的丫頭們都是這些姑姑、嬤嬤們的,他們怠慢了客人,自然有人管教,還輪不到薛寶釵多嘴多舌。薛寶釵要彰顯他的賢良,那是他薛寶釵的事兒,他賈玖屋里的丫頭,自有規矩。
賈玖已經身為一等郡君,他若是跟薛寶釵在這種事情上計較,那才是掉份子呢。何況,事情已經有李嬤嬤解決了,賈玖也不會在這大正月里失了自己的身份。
賈玖也只是笑笑,卻道:“寶姐姐也來嘗嘗,這是林妹妹送我的生辰禮,今天卻是第一次拿來吃。寶姐姐也是打南面來的,想來也想念得緊。”
這套茶具原來只有四個杯子,正好夠賈玖、史湘云、李紈、探春四個人一人一杯。偏巧,薛寶釵來了,下面的丫頭也只好另外為薛寶釵準備了一套纏枝蓮紋的青花瓷蓋碗。
薛寶釵拿起蓋碗,輕輕地抿了一口,道:“碧螺島上的茶葉產量并不高,而且大多數也都進了宮里。真正的碧螺春,我也只在甄家吃過兩回罷了。這個應該不是碧螺島出的,大概是太湖的哪座島嶼上出的罷。”
邱典贊聽了,眉毛立刻一跳。
他聽得出來薛寶釵背后的意思:其一,當然是說,林黛玉給賈玖的自然不是正宗的碧螺春,這個茶葉還不知道是哪里的茶呢,如果從這個角度上理解,就未免有踩著林家的嫌疑了;其二,自然是說,林家對賈玖也不過是平平,所以不舍得拿真正的碧螺春給賈玖賀壽。
不怪邱典贊會這么想。他是宮里出來的,能夠在宮里平平安安地活著,又有了這么個體面能夠伺候賈玖這位食雙俸的一等郡君,有些事情已經成了他的本能了。
邱典贊抬頭望著自己的小主子,之間自己的小主子臉上尤帶著笑,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這些潛臺詞,口中猶道:“寶姐姐方才也不是說了么?這正宗的碧螺春乃是貢品,產量也少,即便是有產出,也都進了宮里。臣下之家就是有幸得到一二,也都是上頭賜下的。林家乃是四代列侯的百年大家,姑爹還是前科探花,他們林家家大業大,在太湖中有座屬于自己的島嶼也不稀奇。若是這茶葉真是林妹妹親手所制,那才叫情深意重呢。”
在這個講究自給自足的年代,什么制茶制香,無論男女,都會那么幾手絕活,有些文人,連慣用的毛筆、硯臺、墨錠都是自己做的,就跟那些世家女一樣,他們的功課里面還有紡紗織布呢。
跟賈家這樣,女孩子不上學,也不學著管家,也沒有什么功課,每天瘋玩的,那才是暴發戶人家的做派。
真正的世家女,人家會的東西,絕對不比外面的男人來得少。
聽見賈玖這么說,幾位命婦級侍女立刻點了點頭,都道:“的確如此。正經的大家子弟,哪個不是茶道香道上的高手?哪個不會一兩手制茶制香的絕活?林家姑娘竟然送了如此厚禮來,郡君的回禮也不能簡薄了才是。”
賈玖答道:“正巧呢。之前道魁還說,我修為躁進,最好能學學制香修身養性,還給了我一個方子。我倒是學著做了一些,總覺得跟道魁所制的香差了許多,如果不是道魁說,還不錯,如果不是國師也點了頭,我還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呢。既然林妹妹送了這茶來,那我便送自己所制的香罷。也算是個心意。”
史湘云立刻在下面開口了:“二姐姐,你這里有上好的香餅,怎么不送我們?反而給了林家姐姐。二姐姐,你跟老太太一樣偏心哦。”
賈玖道:“人家說,焚香練琴,你不曾好好靜下心來學琴,哪里需要這個來。至于我們家日常用的香,檀香、龍腦、冰片,哪一年我們家不花大筆的銀子采買的?哪一天老太太那里短了這個的?不過這香最是忌憚沖了味道,就是給了你,你如今又在老太太跟前住著,安能用這個?再者,你手里是個松泛的,寶玉又是個淘氣的。若是給了你,一準兒被他給糟蹋了,我倒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一番心血付諸流水,所以,家里的姐妹們可是一個都沒給。”
史湘云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寶玉的確淘氣,也難怪姐姐會舍不得。”頓了頓,又道:“姐姐是個有福氣的,得了道門青眼。我聽說,外面真正的制香制茶大師可難請了。還有這檀香、麝香、龍腦、冰片之類的東西,貴得很,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子能夠開銷得起的。”
言下之意,自然是他史家家境敗落,他就是想學都沒有地方學。
賈玖看了看薛寶釵,見薛寶釵沒有開口,這才答道:“雖然說檀香、麝香、沉香等名貴香料是合香常用材料,卻也不是說,合香就一定要這些貴重的物什方可。云妹妹難道忘記了宋仁宗的溫成皇后了么?他用的香便是荔枝殼、松子皮、苦楝花等尋常之物。香道初學者剛開始練習,用的也都是極尋常的物件。比如說,有名的脫俗香,還有小四合香、四葉餅子香,用料都非常簡單易得。”
說著就讓人去取方子,晴雯親自去了里間,捧出了一個淺淺的小匣子。賈玖親自與史湘云打開,只見里面放著一張薄薄的紙。上面抄這一份合香的方子。
只見上面寫道:“香附子(半兩,蜜浸三日,慢焙干)、橙皮(一兩,焙干)、零陵香(半兩,酒浸一宿,慢焙干)、楝花(一兩,曬干)、榠櫖核(一兩)、荔枝殼(一兩)。右并精細揀擇,為末,加龍腦少許,煉蜜拌勻,入磁盒封,窨十余日,旋取燒之。”
賈玖道:“這是道魁給我練習用的,妹妹不妨抄一份去。等練熟了,我們再學別的。”
史湘云一見,果然喜歡,立刻要了紙筆,抄錄了一份,又道:“二姐姐。你給林姐姐的香也是這個么?”
賈玖答道:“怎么可能,我學合香也有一年了,怎么會就學了這一個方子?只不過妹妹之前沒有學過,故而拿了這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