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賈玖安頓好了一應事情,方才有時間關心香雪山莊的林家姐弟,不過他在門口聽到林家姐弟已經安置的消息,就制止了要去通報的丫頭,而是告知他第二日過了午再來。
賈母院子里面的事兒從來沒有秘密,只要愿意打聽,自然能夠打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是好奇賈玖的態度的人卻不是一個兩個,至少薛寶釵是懷疑了。只是他不敢明著跟賈玖打聽,卻鼓動了探春和史湘云過來。
史湘云對賈寶玉的心的確是真真的。所以他尤其看不慣賈玖對王夫人的態度,只是,當時賈母都默許了賈玖的言行,史湘云也只好當做不知道罷了。
這并不等于說,他會就此善罷甘休。
等賈玖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時候,就看見史湘云跟探春在他屋里坐著,茶都換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史湘云的臉上還帶著三分怒色,而探春則低著頭,心思難辨。
賈玖一進屋子,史湘云就站了起來,道:“二姐姐好大的架子!”
賈玖笑笑,道:“我看云妹妹其實是想說,我哪里來的這么大脾氣,竟然不給宮里的大姐姐面子,當眾發作二嬸。是不是?”
史湘云哼了一聲:“二姐姐知道還說!”
賈玖道:“云妹妹,若是換了你,在你的親生父親和不是同一宗的外八路的嬸娘面前,你會選擇哪一個?”
史湘云一愣。這還用說嗎?當然是父親了!即便襁褓之中沒了父母,也不知道有爹、被爹護著是什么滋味兒。但是作為一個合格的千金小姐。他當然知道,什么是孝了。
“當然是父親了。”史湘云頓了頓,道:“二姐姐。我知道你父親與二老爺那邊已經分宗了。可是,宮里的大姐姐是皇妃,若是被他知道了,你也會有大麻煩的。”
賈玖道:“妹妹的好意,我心領的。只是事情關系到我世人對我父親的評價,也關系到我哥哥的前程,所以。我在外人之間,選擇了保住家族、保住家族的名聲罷了。再者,今天這樣的事兒。就是放到御前我也是有理的。林妹妹剛到家,人還沒有坐下呢,就算計起別人的家業來了,還不許人家為父親守孝。這種事情若是傳揚出去。外頭第一時間便會指責二嬸的品行為人。那些宮妃也會拿著此事攻訐大姐姐,說大姐姐德行有差、不配成為皇妃。若是一個兩個這么說也就罷了,可若是滿宮的人都這么說,那大姐姐可該怎么辦呢?大姐姐辛苦了這么久,家里即便不能給他分憂,好歹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吧。”
自己身邊的那些姑姑們的能耐,賈玖清楚得很。他也知道,很快。這個消息、這些話,會傳到賈元春的耳朵里面。而且是用他賈玖希望的那種方式。自己當眾給王夫人沒臉,賈元春說不定還要對自己感恩戴德呢。
史湘云看看賈玖,又看看探春,一時間心亂如麻。
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道:“可是二姐姐,你也沒必要對二太太那樣……”
賈玖笑道:“那樣失禮、那樣疾言厲色是不是?”
史湘云點點頭。
賈玖笑道:“就是因為我熟悉二嬸的性子,我才選擇了這樣的手段。二嬸從來就是一個膽大妄為、連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都分辨不清楚的。不然,當初他也不會犯了忌諱,也不會替那些奴才背了黑鍋以致于被禁足佛堂。我原以為,這些年,二嬸在佛堂里面已經反省了,可是這些日子以來,卻只看見他被銀錢二字蒙蔽了眼睛,上躥下跳地問老太太要銀錢、問薛家要銀錢、問我們家要銀錢,甚至林妹妹今日第一天上門,他一張口,又是林家的家業。這樣的他,如何冷靜得下來聽我說話?如果不讓他安靜下來,只怕日后會犯下更多更大的錯誤,也會連累了宮里的大姐姐。老太太也是知道這個的,方才默許了我對二嬸的疾言厲色。這都是為了宮里的大姐姐。”
史湘云低著頭,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他來的時候,只想到王夫人被掃了面子了,賈寶玉的臉上不好看,卻沒有想到更深的一層。
只不過,賈玖太會說話了幾句話,便讓他開不了口。
再者,賈玖說得也極有道理。
史湘云可不會道歉,他道:“可是二姐姐,這省親別墅的事兒,你就不能通融一下么?”
賈玖搖搖頭,道:“這是大事兒,又牽扯到大宗的銀錢,哪里是我們這些女孩子可以插手的?父親既然開了口,這事兒就沒有轉寰的余地了。”
史湘云還想再說,卻看見探春對他微微搖了搖頭,不覺有些奇怪。
“三姐姐,大姐姐是你的親姐姐,他的事兒,你怎么不上心,反而搖頭呢?”
探春沒想到史湘云會直接點破,只得硬著頭皮,道:“云妹妹,三十萬兩已經很多了。”即便王夫人是探春的嫡母,賈元春也做了皇妃,探出還是不敢得罪了賈玖。至于三十萬兩,到底能夠做些什么,探春自己也不知道。
他是閨閣小姐,根本就不曾出過二門,也不曾自己親自跟貨郎商販接觸過,更不可能接觸到類似田地、房屋買賣之類的交易。他如何知道三十萬兩銀子的真正價值?
史湘云也不知道金錢的實際價值。其實,長年住在賈家的史湘云,對史家每個月給他的那點子銀錢可是非常不滿的,特別是打去年開始,史家兩位侯爺外放了,賈母把史湘云留在身邊之后,他跟著賈家的女孩兒一樣領月錢,一個月二兩銀子的月銀外加二兩銀子的脂粉錢,這是探春的份例。比他之前多出了近兩倍來。可是這四兩銀子比起已經是記名秀女的賈玖賈倩賈清三個來說,根本就不能看。
按照賈家的規矩,能夠參加選秀的姑娘小姐的份例跟少奶奶們走。一個月是十兩銀子的月銀外加十兩銀子的脂粉錢。可跟賈玖賈倩賈清三個這樣,已經過了一次大選,并且是記名秀女的姑娘小姐,已經不能算他們賈家的女孩了,只能說是半個皇家人,即便沒有進宮也沒有明旨,即便三年后還要參加一次大選。那也是貴人。賈家也不過是替皇家養著他們罷了。所以,這三位的份例還要往上提一提,跟太太們齊平。只比老太太低一等。
也就是說,賈玖賈倩賈清三個,如今每一個月領著十六兩銀子的月銀不說,還有十六兩的脂粉錢。足足是史湘云和探春的八倍!
史湘云也只看到了他每個月的四兩銀子。看到了賈玖賈倩賈清三人每個月是三十二兩銀子。卻不知道四兩銀子能夠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三十二兩銀子能夠做些什么。就連他身邊的翠縷也知道,哪怕領著三十二兩銀子一個月的份例,賈玖也要攢上九千多個月,將近七百八十年。
可是史湘云還看到,無論是賈玖還是賈倩賈清,他們是有年例的。按照寧國府那邊的規矩,只有成了家的少爺少奶奶們才會有年例。像賈寶玉這個賈母的心尖子,因為他還沒有成家。所以每年過年的時候,他也只能得些小鹿、兔子之類的活物。
可是賈赦這邊卻不同。
史湘云有讓人偷偷地打聽過,早在五六年前,賈玖開始往外面送葡萄酒之后,這座榮國侯府每年都會釀造很多葡萄酒葡萄汁(其實是失敗了的葡萄酒)。因為榮國侯府的葡萄酒沒有西洋葡萄酒的澀味,所以在京師很受歡迎。如今,只要是有條件的人家,幾乎每家的夫人太太少奶奶們都會在臨睡前用一杯葡萄酒養顏,而那些風味獨特的葡萄汁則成了閨中女孩們的招待手帕交或者是犒賞自己的飲品。
因為這一宗進項,賈赦每年要給下面的三個女孩一筆不菲的年例。
史湘云不知道這個數目具體是多少,可是看賈母的屋子的那些丫頭們都那么激動,史湘云就在心里揣度著,這個數目至少是數千兩。
再加上他們三人又是得過朝廷冊封的,有封爵就意味著有鳳冠、有朝服、有大禮服、等進宮磕頭,還要朝廷給的俸祿,包括俸銀、祿米、脂粉銀和皇莊,其中,賈玖還是雙份的,在郡君的份例之外,還有皇帝特別賞賜的皇莊。
史湘云對賈家的事兒也不是一無所知。他知道,無論是賈玖賈倩還是賈清,他們三人隨便哪個人,一年的收入就足夠把探春嫁一次。而他們三人年收入之和都足夠史家嫁一個嫡支嫡女了。
這還不算道門給賈玖的那些份例,也不算儒門和顏家給賈清的東西。那些東西,價值根本就無法估算。
在史湘云看來,連賈玖這三個女孩子都這么有錢,賈赦最后只拿出了三十萬,這還是把林家的份一起算進去了。如此小氣,實在是太過分了。
史湘云他今天,就是來跟賈玖算賬,再來劫富濟貧的。
因為王夫人根本就拿不出錢來修什么省親別墅。
想到賈寶玉,再想到正在為銀錢苦惱的王夫人,想到一籌莫展的薛寶釵,史湘云心中的勇氣便油然而生。
他抬起了頭,看了探春一眼,道:“三姐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攢了那么久,才十來吊錢,最后寶玉也不過給你帶了什么?柳枝兒編的小籃子、真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不過是這幾樣罷了……”
賈玖聽了忍不住接口道:“哪家鋪子出的玩意兒?難不成是開國傳下來的寶貝?就這么點東西就要十來吊錢?”
賈玖這么說可不是無的放矢。就以賈家的丫頭們們為例,一等丫頭的月例是一兩銀子,按照官價,那就是一貫錢;二等的丫頭是一等大丫頭的一半,也就是五百錢,又叫做一吊錢;三等丫頭是二等丫頭的一半,也就是兩百五十文錢。又叫一串錢;下面還有粗使的小丫頭,一個月也不過是百十個銅板罷了。
以探春的身份也月例,他即便是在賈母的院子里。也少不了上下打點的。比方說,偶爾抓把錢給那些守門的婆子,或者是給那些幫他辦事兒的小丫頭。探春又不是賈玖,身為婢生女、這個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機會上族譜的他,要想使喚那些丫頭婆子,自然是少不了這一宗開銷的。
這樣的探春,要想攢下十來吊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賈玖嘆息一聲,道:“我明白了,寶玉又欺負三妹妹了。”
史湘云道:“二姐姐。你這就不對了,寶玉怎么欺負三妹妹了?他還給三妹妹帶了柳枝籃子、……”
賈玖道:“作為哥哥,出去玩耍,給家里的妹妹帶點小玩意兒不是常事兒么?我哥哥天天上衙門。還記得給我淘換些墨錠啊、新書啊和文房用具什么的。這些都是禮數,也沒見哥哥拿著我攢的月錢出去耍的!”
史湘云立刻放下了臉,道:“寶玉怎么能跟璉二哥哥比。璉二哥哥是大人,身上又有俸祿……”
賈玖道:“老太太對寶玉會差么?他是嫡出的少爺,一個月十兩月錢,這是不會少的。當初家里給他單獨請過先生,還特地給他支了每個月八兩銀子的點心錢,這筆銀子。他可是一直領著呢。也就是說,寶玉一直養在老太太屋里。吃的穿的,又另外又份例,也沒什么應酬開銷,每個月凈入十八兩銀子,比得上選秀錢的我了——我還有外面的應酬呢!——這樣的寶玉,他出去逛街,哪里需要三妹妹給他錢!他的月例去哪里了?!我知道了,八成他的月錢都讓房里的丫頭們給糟蹋了。哼,三妹妹是他正經的親妹妹,他不知道心疼,卻為了那些丫頭一次又一次地委屈三妹妹,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賈寶玉如果是個聰明人,在探春拿錢給他的時候,就應該拿出哥哥的樣子來,直接說他有錢!他的份例比探春多出三倍有余呢!可是他呢?那些丫頭們領著月錢,還糟蹋他的月錢,他一點兒重話都不說,把那些丫頭們捧得跟小姐似的,可憐了探春,只能受委屈。
賈玖的臉上飛起一絲薄怒,倒是讓史湘云低了頭,就連探春也說不出話來。
其實,探春巴結賈寶玉、給賈寶玉做鞋子、拿錢給賈寶玉,與其說著是兄妹兩個的親近,還不如說,是探春做給王夫人看的。只是這些背地里的小算計,探春也不好跟別人說,只能壓在心里。
探春的這種算盤,在賈玖看來,根本就是白費勁。跟王夫人這樣的女人,自私自利,絕對沒有什么家族榮譽感,也不會有什么遠見。哪怕賈玖對王夫人說,好好養著探春,將來也是賈元春、賈寶玉的一條臂膀,王夫人也不會相信的。所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探春就是臨出嫁了,也不過是個婢生女罷了。他的名字、賈環的名字,永遠都不會出現在賈家的宗譜之上,無論是寧國府那邊的,還是榮國侯府這邊的。
甚至在賈玖看來,高鶚的續書里面,讓探春作為賈家送給南安王府的禮物一樣,代替南安王府的小郡主和親,已經是他最好的結局了。
探春討好王夫人、討好賈寶玉,那根本就是白費勁。他注定了,要被王夫人拿去換取銀錢、換取權勢、換取別人對賈元春的支持。在王夫人的面前,探春根本連沙子都不是,也不過是他彰顯仁慈和未來換取富貴的一個小道具罷了。
史湘云很沒有底氣地道:“也許真的是幾樣東西比較貴……”
賈玖道:“寶玉是在什么地方買的?”
史湘云道:“聽說是在集市上。”
“如果是在古玩鋪子里面,那就算了。如果是集市上的攤子或者是貨郎的擔子上,這種東西,是個銅子兒一個已經很貴了。若是拿到后街上,只要一百個大錢,想要方的有方的,想要圓的有圓的,想要彼岸的有扁的。還可以畫圖定制、包君滿意!至于柳枝兒編的籃子,家里的園子里面有的是籃子,折兩枝下來,想怎么編就怎么編。若是柳枝兒太單調,還可以選擇茅的,或者竹篾的。”賈玖道,“寶玉也真是的。他的月錢那么多,逢年過節得的金銀鏍子更是上上份兒,偶爾出去,給親妹妹帶那么十來個銅子兒的玩意兒又這么了?難道三妹妹對他不好?我上次看到他的新鞋子,好像還是三妹妹給他做的呢!”
探春紅了眼睛。
比起賈璉,賈寶玉根本就是個奶娃娃。
賈寶玉體諒他屋里的那些丫頭、尊敬他屋里的那些丫頭,卻從來沒有真正體諒過他們這些姐姐妹妹們,也不曾真正尊敬過他們這些姐姐妹妹們。
丫頭跟他們這些主子姑娘們的心理追求是一樣的嗎?
尊重也是要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