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稍晚一些的時候,賈母就得到了消息。原本就心事重重的賈母,聽說了事情的始末,又多了一樁心事。
他對鴛鴦道:“二丫頭真的這么說?真的有這么一回事?”
事關賈寶玉和襲人,就是鴛鴦也不得不小心:“老太太,婢子也隱隱聽說過,三姑娘的確給二爺送過錢,讓二爺幫忙帶東西。這事兒知道的人也不少。”
襲人的資歷雖然比不得鴛鴦,卻跟鴛鴦交好,雖然伺候著賈寶玉,實際上卻是掛在賈母名下,跟他一樣是賈母身邊的一等丫頭。在很多時候,鴛鴦也樂意跟這個與人為善的襲人交好、為他說話,尤其是現在,賈元春成了皇妃,王夫人正風光的時候,鴛鴦也不愿意跟襲人交惡。因為王夫人已經隱隱地表現出對襲人的喜愛。
寂靜在屋里蔓延開來,賈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三丫頭是個有心的。至于寶玉,他還是個孩子呢!”
鴛鴦低著頭,不敢接話。
對于史湘云和賈探春為了省親別墅找賈玖一事,賈母也抱著可有可無的態度。即便賈母,也知道收拾了家奴又從戰場回來的賈赦很有錢,他也隱隱聽說賈玖有錢,但是,賈赦已經分宗出去了,他們一家子再有錢,跟賈政王夫人這邊也不相干。而且賈母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是賈玖這種小女孩可以決定的,家中如此之大的開支,就連賈璉都沒有資格點頭,有資格做出最后決定的,只有賈赦。
從這件事情上,賈母看到了史湘云的無能。也看到了探春的精明。在賈母的心中就兩個女孩的評價又下降了一成。
在賈母看來,內宅的當家主母,要出手就應該一擊必中,明知道沒有結果還咋咋呼呼的,那是侍妾姨娘的行事。可惜了,他這個小兒媳婦,以前看著還好。可是越到后來就越不像話。這幾年在佛堂里面更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就跟著銀錢的事兒一樣。薛家在為他們家的招牌走門路,只要跟他們說一聲,他們自然會送錢過來。也不需要這么天天催著;他這位太夫人這里,雖然說有些私房,但是,對賈元春沒有信心。給多給少,都是他這個做祖母的對孫女兒的心意。也不是王夫人這個做兒媳婦的可以左右的。跟王夫人這樣,薛家那里天天催著,只會讓人心生厭煩,覺得他貪得無厭;榮慶堂這邊天天跑。也只會讓他這個做婆婆的心生不滿。
賈母很清楚,就現在的賈元春,他也不會有什么大出息了。賈元春自己的父母名聲不好。出息的哥哥已經沒了,沒出息的弟弟注定了沒有前程。唯一一個將來可能成為依傍的侄兒卻在出生之前就已經成了生死仇敵,再加上賈元春的舅家已經徹底敗落,賈母看不到支持這個孫女兒能夠為家族帶來什么好處。
更何況,賈母也不是沒有其他人可以選,賈母又為何要為賈元春的省親別墅大把大把的撒銀子?
不要說賈母自己的私房,就是林家的財產,賈母也不愿意看到被王夫人染指了。
賈母看得很明白,林黛玉今年十一歲,過了年,便是十二歲。時間過得很快的,三年守孝眨眼即過,孝滿之后,林黛玉便是十四歲,正好是相看人家的年紀。他家世好,又有弟弟妹妹,那兩個嫡出的小弟弟且不說,就說那個大的,哪怕只有區區九歲,但是那氣度、那教養也是不凡的。有這么一個弟弟在,即便兩個嫡出的最后只能守成,林家也會有起復的那一天。
在賈母看來,林黛玉是賈璉最好的妻子人選。雖然說這兩個孩子年紀相差了大一些,可是賈璉已經加冠這么久了,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妻子人選。林黛玉年紀雖然小,可若是在這榮國侯府里面長大,只要他有心,再稍稍指引一二,將來賈玖便是嫁出去了,這府里的事情也能夠接得上。
至于林黛玉那看似嬌弱的身體,在賈母看來,那不過是因為父喪和守靈累壞了,這才顯得瘦弱。只要請個好大夫好好養著,再讓賈玖教他一些養身的內功,根本就不成問題。
這樣想著,賈母越發覺得親上加親是個好主意。
他迫不及待地把賈赦叫了過去,跟賈赦提起此事。
賈赦也的確在為兒子的婚事煩惱。畢竟,賈璉的妻子一進門就要主持賈家的祭祀之事,還要打理宗族產業,這種事情,絕對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做得來的。手段差一點兒、心性差一點兒,都不成。
別人家的孩子,賈赦也沒辦法打聽,即便清楚對方的家世根底,認得對方的父兄,也難說了解姑娘的為人如何。倒是林黛玉,賈赦對林如海自然是信得過的,在南面的這些日子,對林黛玉的表現也看在眼里。在賈赦看來,只要做個小小的調整,林黛玉足夠擔負起賈家的女主人的職責。
更重要的是,林如海已經死了,他的事情一,也隨著皇帝派人幫忙料理后事而塵埃落定。林如海的手段,賈赦都看在眼里,將來鹽政上即便有什么事情,也不會牽連到林黛玉姐弟幾個身上,更不會連累了賈家。比起那些看似風光,將來卻不知道會不會沉下去的人家,林黛玉顯然是個好選擇。
賈赦第一次覺得,母親出了一個好主意。
他道:“老太太,若是論外甥女兒的人品修養,自然是沒話說的。就是兒子看來,也沒有人比外甥女兒更合適的了。只不過,外甥女兒如今還小,現在提這個也太早了一點兒。不如,等三年,等外甥女兒出孝了,璉兒在部里也站穩了腳跟,那個時候,我們家再辦喜事兒也來得及。”
賈母見賈赦贊同非常高興。
他固然疼林黛玉,但是這種疼愛是基于林黛玉不會妨礙到他的利益、不會妨礙到賈家的利益之上的。如今,讓賈璉娶林黛玉。能夠加強他對這榮國侯府的影響力,對賈家、對榮國侯府也有好處,賈母當然高興。
賈母道:“既然你也說好,那么這事兒我們就這么定了。張家那里,你記得打個招呼,莫要讓他們起了嫌隙。”
賈赦連聲應了,又道:“老太太。既然林丫頭跟璉兒的事情已經定了。那寶玉那里……”
賈母道:“嗯?這關寶玉什么事兒?”
賈赦賠笑道:“老太太,寶玉的性子,我們都是知道的。但凡家里來了個姐姐妹妹。他必然想方設法上前親香,更何況林丫頭又是個好顏色的?不管怎么樣,林丫頭既然是璉兒未過門的媳婦,若是讓璉兒知道了寶玉變著方兒跟林黛玉親近的事兒。只怕他們小夫妻兩個會起嫌隙。”
賈母道:“這的確不能不防。這樣,我會想方兒拘著寶玉。不讓寶玉往后花園里面去。至于林丫頭,他既然要守孝,也就不必來與我請安了。讓二丫頭多多照應些個罷。”
等賈赦出去之后,賈母又吩咐了鴛鴦幾句。還準備了些東西,讓鴛鴦親自給林黛玉送去。
知慕少艾。
即便只是驚鴻一瞥,賈璉也知道了林黛玉是個樣貌出眾的。他聽說父親有意為他聘下表妹。心里也十分歡喜。
賈璉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婚事本來就比堂兄弟們艱難些個。再加上這幾年,他在兵部十分艱難,尚且沒有站穩腳跟,他自己也不適合在這個當兒結婚。至于林黛玉,賈璉雖然對林黛玉不怎么了解,但是他也聽張家的人說過林如海。賈敏去得早,林黛玉可以說是被林如海當成兒子養大的,自然是不同的。只要林黛玉有林如海的幾分風骨,賈璉就滿意了。
得了父親的話之后,賈璉對住在香雪山莊的表弟表妹們也上了心。那可是他他未來的媳婦、未來的小舅子。他每次給賈玖賈倩賈清幾個帶東西的時候,也不會忘了給林家姐弟帶些什么。
這些事情,林黛玉是不知道的,他一大早起來,就看見鴛鴦帶著禮物來,還傳了賈母的話,說讓他不用過去請安,即便鴛鴦說了,這是因為他在為林如海守孝、并且還沒有出百日的關系,可是林黛玉的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直到見到了賈玖這才好些。
早上給賈赦請安的時候,賈玖便聽說了賈母與父親的約定,所以,他看見出來迎接他的林黛玉和林禔姐弟兩個的時候,連忙疾步上前,拉著林黛玉的手道:“林妹妹,你在屋里等又何妨呢?京里可比不得南面,這冬天可冷著呢。林弟弟又是剛來京里,若是不小心凍著了,那可怎么好?”
林黛玉道:“昨日多虧姐姐,不然……”
賈玖搖搖頭,拉著林黛玉跟林禔兩個進了屋,等邊上的丫頭為他去了外面的兩面大發燒的銀鼠斗篷,這才道:“妹妹跟我講究這些虛禮做什么?說起來,還是我們家對不住你。若不是我們家亂糟糟的,妹妹也沒有必要受這樣的委屈。”
林黛玉低了頭,道:“二姐姐說什么話來,若真要倒不是,也應該是由我們先道歉才對。畢竟是大姐姐道的喜事。”
賈玖道:“若是真是喜事就好了。”說著嘆了一口氣,道:“橫豎日子久了,你也會聽說的。與其讓你從別人那里聽來東鱗西爪的,還不如我來講給你聽,也省得日后你一知半解被人算計了去。走,我們上去說。”又關心了林禔幾句,這才往樓上走。
這香雪山莊很大,上下一共三層,最上面一層為三間,每一間都不小,比起賈倩賈清姐妹住的浣紗館來說,只少了套間而已,卻多了兩個大露臺,原來的欄桿里面還用細竹枝密密地添了一層,還另外安置了桌椅,顯然是為了防止幼兒到處亂爬而新添的;中間的一層為五間,跟浣紗館一樣的布局,屋子卻略略大一點;下面也一層也是五間,外面卻多了兩座游廊,一座連著攬月臺,一座連著釣魚臺。這香雪山莊后面還有一溜兒廂房。
雖然說香雪山莊也有閣樓,但是林家的金銀細軟實在是太多了。光香雪山莊閣樓還放不下,只好將一些不太重要的放在了第二層,或者是干脆床榻底下放了許多箱籠。只有那些不重要,或者是不常用的,才會放在榮禧堂后面的小院子里。
林黛玉姐弟自然是住在香雪山莊最上面,這會兒,那三個孩子正好午睡醒來。正瞪著眼睛四處找姐姐呢。看見賈玖與林黛玉林禔姐弟幾個進來,也在嬤嬤的指引下給賈玖作揖見禮。
逗弄了一會兒三個奶娃娃,看著他們坐在臨窗大炕的內側自顧自地做游戲。讓林禔自去讀書,賈玖這才與林黛玉在臨窗大炕上坐了,道:“關于大姐姐的喜事兒也不過是說說的而已。大姐姐初進宮的時候就是宮女,一度是皇后娘娘身邊的女史。之前還曾經被趕出宮廷,就是重新回到宮廷。也是無子也無寵,那些宮妃們多有看不上他、輕慢他的。如今大姐姐成了皇妃,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太太也連著幾天沒有休息好。還請了太醫呢!可是這宮里的事兒呀,我們就是知道了,也不能往外面吐出一個字來。嬸娘為了這省親別墅的事兒成天東竄西跳。問這個要銀子、問那個要古董擺件,甚至將主意打到別人到傳家寶上去了。可我們呢?卻是憋在心里都快憋死了。”
“二姐姐?”
賈玖擺擺手:“我這樣說。你心里有數就成。反正大姐姐的這樁事兒怎么看都透著一股子不對勁兒。若是換了我來主持,說不得我就隨便把家里粉刷一下就算完了,哪里會這么大張旗鼓地鬧騰。偏偏有人就是一股腦兒地扎了進去。妹妹,如今你們家就靠你了,有些事兒,你也不便摻和,就當成不知道好了。”
林黛玉點點頭:“二姐姐,我記住了。”
賈玖又道:“光記住還沒有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說你們林家的家當,就是姑媽留給妹妹的東西就很可觀了。還請妹妹留個心眼兒。”
林黛玉微微皺了皺眉頭,道:“二姐姐,我在家道時候就隱隱地聽說了,朝廷為了軍餉的事情下過特旨,要給江南加稅。父親還說,這樣一來只怕江南多事兒。是不是跟這個有關?朝廷的財政又不好了?”
賈玖點了點頭,湊近了,壓低了聲音,幾乎在林黛玉的耳邊道:“是這樣沒有錯。朝廷道財務狀況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不好,如今越發嚴重了。有眼睛的人都能夠看得出來,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兒。我跟倩兒清兒兩個私底下討論了很久,怕是這一次朝廷是沒有辦法,這才用了這樣的法子收攏銀錢。說起來,讓宮妃們家里蓋什么省親別墅,然后讓內府從中做生意收攏銀錢,可京里的商家們這么多,除了幾樣特許經營的玩意兒,除了官家的背景,單是做生意,內府哪里做得過那些商家?更不要說,道門和儒門手里也有料理俗務之人,一直靠著權勢做生意、被朝廷保護得很好的內府哪里是他們的對手?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餿主意,這一次,只怕朝廷要丟大臉了。”
林黛玉心中一跳:“二姐姐是說大姐姐?”
賈玖道:“我也不希望是他。怎奈他……,說實在的,我不信任他的腦子,就跟我不信任嬸娘的人品一樣。我想你也應該聽說過我們家的事情才對,我要告訴你的是,那些負面的新聞差不多都是真的。說真的,看到妹妹之前,我也不敢相信姑爹明知道這些還把你們姐弟幾個托付給我們家。”
林黛玉道:“既然父親如此安排,自然是相信大舅舅的。”
賈玖嘆息一聲,看看屋里就他們姐妹兩個,并各自的心腹丫頭,便道:“如果這么簡單就好了。按理說,這些話原來不是我應該說的。今日我在這里跟妹妹提個醒兒,也免得妹妹一時心軟中了算計。話,我放在這里,出了這門,我就當沒這回事情。我們家那位二太太,只要我們點個頭,莫要說九百萬,就是九千萬、九萬萬,他也有辦法全搬到他的屋里去。更過分的是,他拿了之后,還有臉當成從來沒有這回事情一般,甚至還以為那是他應得的,完全不顧什么國法家規。問題是,銀子是他借走的,他一定還不上,也不可能愿意把吃進去的銀錢吐出來,那個時候他會做的,無非就是謀財害命四個字而已。為了這個,我們家已經賠上了三條人命,就連我母親,如今也在屋里躺著呢。我能夠做的,就只有防范于未然,將我能夠看到的全部都掐死在源頭上。妹妹,就當是為了你們林家為了你自個兒,在這銀錢上的事兒,還請妹妹把持住。”
林黛玉心知賈玖指的其實就是他手里的賈敏的嫁妝跟那個莊子,當下點了點頭,道:“二姐姐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了。”遲疑了一下,又道:“二姐姐,方才鴛鴦姐姐來過,替老太太送了好些東西過來。可是老太太又不讓我去請安,這……”
賈玖拍拍林黛玉的手,道:“林妹妹,老太太不讓你去請安,這才是好事兒呢!”見林黛玉微微皺眉,連忙解釋道:“林妹妹,你是在姑爹身邊大的,想來也知道,銜玉而生對于上面意味著什么。”
林黛玉渾身一震,白著一張小臉兒點了點頭。
賈玖道:“雖然說的,我第一次進宮的時候,就以當年老太太身體不適、家里為老太太祈福特地求了這塊玉為由糊弄了過去,但是這種事情的影響也不會馬上消退的。寶玉是在上面留了名兒的,不但他自己被絕了前程,只怕大姐姐在上頭面前也有案底。為了保住寶玉的命,也保住大姐姐的命,老太太這才倚老賣老地把寶玉養在跟前,也不讓二叔管教,更不提讓寶玉繼續讀書識字的事兒,為的就是保住寶玉的命!所以,寶玉雖然比妹妹還大一歲,但是在這世情上,還是懵懵懂懂的,跟個小孩子沒兩樣。到現在,還在脂粉堆里面混著,為了丫頭嘴上的胭脂胡鬧。”
林黛玉瞪大了眼睛,顯然是明白了賈玖的意思。
賈玖道:“雖然說,史家史湘云史大妹妹被老太太接來之后,一直住在老太太屋里,三妹妹也跟寶玉一樣,養在老太太跟前。但是,三妹妹本身是婢生女,又是寶玉同父異母的親妹妹,云妹妹更是自幼父母雙亡、幾乎是從小跟寶玉一起養在老太太跟前的。無論是關系還是情分,他們都不比尋常。至于薛家那位薛寶釵……”
林黛玉注意到了賈玖話語中的停頓。
只聽賈玖道:“早幾年,因為某些緣故,薛家的皇商招牌被摘了,這些年來,薛家走了不知道多少門路,依舊沒能拿回自己的皇商招牌。如今,大姐姐成了皇妃,他們自然也求上了大姐姐。只不過,這種事情,大姐姐未必幫得上忙,以后,這事兒還有得鬧呢。林妹妹,你在守孝,我們家也分宗出來了,有些事兒,你我都不能沾染的。老太太讓林妹妹你不用去請安,也是為了妹妹好。妹妹若是心里不安,給老太太做點子針線、點心什么的,略表謝意便是。”
林黛玉聽了,這才松了一口氣。其實他在進京之前,就對賈家的事情有了相當的了解。他原以為,在賈家,舅父是男子,表姐妹又是第一次見,他能夠依靠的,也不過是他是賈敏的女兒、是賈母的外孫女兒罷了。如果賈母跟他不親近,他還真不知道怎么辦了。
可如今聽賈玖這么一說,他才明白,原來,賈母不讓他天天過去請安,并不是討厭他,而是在維護他。
賈玖跟林黛玉兩個光顧著說話,卻沒有想到,不論是跟著林黛玉的林禔,還是坐在炕上的幾個孩子,都豎著耳朵,將兩個人的話都一一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