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見賈母不但不支持,反而呵斥了他,一下子漲紅了臉,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子怨恨。
分家的時候得了二十萬家產很多?這府里連同林家給了三十萬很多?
分家的時候說得明明白白,這價值二十萬的家產,其實是除了祖業之外的公中財產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說,賈赦給了賈政十分之一之外,自己還有一百八十萬,再加上祖業,再加上他作為嫡長子嫡長孫,從那幾個已經沒了的老骨頭那里得來的財產,這是數目,根本就無法估計。
王夫人也是武將之家出生的女兒,也知道什么戰爭財。賈赦賈璉既然從戰場活著回來,這戰利品自然是少不了的,如今又得了林家的九百萬——別以為他被關在佛堂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王夫人很肯定,他手里的二十萬家當,外加這三十萬兩銀子,還不到這府里一年的進項呢!
用不到一年的進項就把他給打發了,王夫人當然不服。
王夫人如果只有自己也就算了,可是他還有兒子賈寶玉呢。賈寶玉注定了這一輩子不可能有什么大前程,也不可能有一門好親事,一個出身良好卻無父無母沒有家族依靠的孤女,或者是一個自己能干、娘家卻是不成器的妻子已經是賈寶玉能夠說得上的好親事了,跟史湘云這樣,有兩個侯爺叔父,或者跟林黛玉這樣,有一個一看就非池中之物的弟弟,這兩位,無論他們嫁妝豐厚與否,都不適合賈寶玉。
賈寶玉只能迎娶薛寶釵這種,家里有錢、嫁妝豐厚、家族不親、哥哥不著調的女孩子。
也正是賈寶玉的未來已經注定。王夫人這才會想著,趁此機會,多弄一點錢,賈寶玉的未來也能夠舒服些。
可憐天下父母心。賈母為了賈政,王夫人為了賈寶玉,可以說是費盡心機。
眼下的王夫人,在離開佛堂之后。依舊癡心不改。依舊一切向錢看,為的,還是賈寶玉。在他看來。自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就是改了,也不會有人愿意相信他,倒不如能撈一點是一點。用自己的名聲、自己所剩不多的未來。換取他未成年的兒子賈寶玉一輩子能夠舒舒服服的,他心甘情愿。
至于賈母說的。外頭的官員,一輩子都攢不下十萬的家私,這種話,王夫人是不會往耳朵里面去的。在他看來。他們賈家、王家是什么樣的人,會稀罕這十萬兩的家私?今日沒有從賈赦的嘴里咬下三二百萬銀子,他絕不罷休。
王夫人的心思。被賈母看得真真的。
賈母跟王夫人也做了這么久的婆媳了,哪里會不清楚王夫人是什么樣的人?王夫人心里的想法。賈母看得清清楚楚。怎奈,在王夫人看來,林家的九百萬已經被賈赦吃進嘴里去了,可是在賈母看來,自己這個大兒子,雖然混、雖然宅,可是在這種事情上絕不會含糊。林如海既然把兒女和家業托付給了他,那么將來,林家的兒子立起來了,這個兒子絕對會一文不少地把林家的家產交出去。
這就是賈赦與賈政的區別。賈政在這上面會裝無辜、由著王夫人在背后搞鬼,賈赦絕對不會對不起那些對他好的人,哪怕是已經死了。
賈母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王夫人是個好母親,他這個老婆子又何嘗不是?王夫人為了賈寶玉可以做盡一切惡事,他這個老婆子何嘗不是為了賈政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犧牲長子?怎奈,這種事情其實是有限度的,他這個老婆子總算是看明白了,可是這個兒媳婦顯然并沒有明白。
在賈母看來,賈赦是他的兒子,賈政何嘗不是他的兒子?賈赦這邊蒸蒸日上,可賈政這邊呢?除了那一點點家當之外,還有什么?即便是他這個作母親的還有一點嫁妝、一點私房,可是擁有再多的錢財,在身份地位之前,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別的不說,就說這屋里,薛家夠有錢吧?可還不是要求人,為此不惜送上大筆的錢財?
如今的賈政最大的問題不是沒錢,而是沒有地位,他連自己都照拂不了,更不要說跟林如海一樣,在死后惠及兒女。賈寶玉的將來,依靠的不是錢財,而是別人的照拂。在這方面,寧國府是不可能給他多少照顧的,真正能夠偶爾照應他一二的,還是賈赦這個親伯父,還有賈璉賈琮這兩個堂兄弟。
賈母自認自己對賈政王夫人這邊已經夠可以了。當年王夫人當家的時候,拿著賈赦的名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摟了那么多的銀子,賈母如何不知道?剛開始的時候,賈母對這些包攬訴訟、放印子錢之類的也不以為然。如果不是經歷了那年分家分宗的事情,賈母也不會明白上面是多么忌憚這種事情。
怎奈他這個老婆子是看明白了,眼前這個兒媳婦卻是沒有明白。他不知道,他的這個要求,已經犯了底線,一個不好,便是滿盤皆輸的節奏。一旦把人得罪死了,讓賈赦這邊的人徹底厭煩了他們母子,那么,將來的賈寶玉還不如抱著金磚行走鬧市的稚子呢。
不過,賈母自己也清楚,三十萬兩銀子,要想修一座體面的園子,的確很難,更不要說修什么省親別墅了。賈母也不欲在這種事情上多做糾纏。他決定速戰速決。畢竟,在座的還有薛家人呢。
賈母冷冷地道:“罷了,體諒你的艱難,老二家的,我讓老大再給你十五萬兩銀子。記著,這是最后一回!日后你還缺銀子,你可以跟國庫打白條,別在我這里開口。”
賈赦聞言,抬頭看了看母親,低下頭去。
賈赦雖然不滿賈母又一次幫了賈政王夫人,但是他也知道,眼下的確不適合讓王夫人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這個弟媳婦沒臉沒皮的,他卻還要面子。
至于賈政這個弟弟。賈赦卻是連給眼神都懶得給。
這個弟弟,已經神仙到了一定境界了。跟這種人生氣,他還不如買個丫頭給自己消氣呢。
賈赦冷哼一聲的,道:“既然老太太這樣說了,那我也不多說了。璉兒,等戶部開了印,你就拿我的帖子跟朝廷借十五萬兩銀子出來。”言下之意。他也沒錢。
屏風后面的賈璉連忙應了。
當天稍晚一些、客人都離開了。賈母方才把賈赦一家子叫到跟前,方才道:“老大,為娘沒有問你的意思。就做了決定,你是不是有些不高興?”
賈赦看了看賈母,點了點頭:“是的,老太太。”
聽見兒子如此稱呼他。賈母的心中泛起了一股難言的感慨。這個兒子從小養在公公婆婆跟前,自己又忙著管家、忙著跟小妾爭寵。等自己回過神來,兒子已經疏遠了。后來自己又有了賈政、有了賈敏,越發疏忽了長子。自己也是個蠢的,總以為長子身上有爵位。總以為次子不容易,總想著拿著長子的東西貼補次子。
母子兩個走到今天,真的是一點都不冤。長子有錯。自己這個做娘的何嘗沒有錯?
怎奈,今天自己還是要跟兒子再開一次口。如果自己不做點什么。只怕這兄弟兩個在自己百年之后,就真的成了仇敵了。
賈母心中暗暗嘆息,最后還是決定跟兒子說實話,即便不是全部的實話,也該吐露出七八分來。
“老大,你自幼是在你祖父祖母身邊大的,很多事情,你在你祖父祖母身邊看多了。可是你弟弟卻沒有這個條件。他是被我給寵壞了。”
這么多年,賈母第一次在兒子面前服軟,卻是為了另外一個兒子。
賈赦也是賈母的兒子,看著一貫好強的母親為了弟弟的事兒跟自己服軟,他的心里并不好受。
賈赦道:“老太太,……”
只是一聲呼喚,一貫口拙、一貫在討好賈母一事上比不得賈政的賈赦口拙了。
賈母嘆息一聲,招招手,把賈玖叫到他的身邊,摟著賈玖,道:“我們二丫頭是個有本事也有膽色的。璉兒和琮兒將來也不用愁,倒是你弟弟,委實叫我放心不下。說起來,也怨我,若不是當初我病得厲害,你弟妹也不會行了險招,弄了那么一塊破石頭出來。”
賈赦一聽,立刻就彎腰了。
這話可不好答。賈寶玉的那塊破石頭的確是個要命的玩意兒,這些年來,賈赦也對這塊石頭膩歪得很,賈璉跟你賈琮兩個,看到賈寶玉因為那塊破石頭而得寵,這心里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兒呢。可是被賈母這么一說,賈寶玉的那塊石頭竟然是為了他這位賈家的太夫人祈福而特別求來的。賈母都這樣說了,他們還糾纏不休,就有不孝的嫌疑了。
賈赦賈璉賈琮父子當然肅容以對。
賈母見兒子跟孫子都認真起來了,心中微微點頭,口中猶道:“你們也莫怪我偏心。就跟當初,二丫頭在御前說的那樣,寶玉的那塊玉,其實是為了保佑我這個老婆子身體安康,這才那么招搖。怎奈你那個弟媳婦是個心大的,原來不過是一個尋常物件,卻被他弄出那么大的風波來,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卻已經晚了。寶玉這一輩子,就已經毀在這塊石頭上了……”
賈赦連忙欠身,表示他心里很明白這一點。
賈母道:“但凡做娘的,總是擔心自己的兒女,就跟你在邊關的時候,我日日為你牽腸掛肚一般,你弟媳婦顯然也知道自己當初出了昏招,這才想著給寶玉攢一點家底。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一點。我已經老了,你弟弟你弟媳婦頭發也白了,寶玉卻還是個不懂事兒的孩子——我也不敢讓他懂事兒——如今,寶玉最需要的,其實不是什么金銀財寶,也不是什么大筆的家業,而是有棵大樹,能夠照拂他的大樹。可惜,你弟媳婦顯然不明白這一點。或者,他以為大丫頭便是那棵大樹,卻不知道,大丫頭早就已經自身難保。”
賈赦剛開始的時候,還以為賈母要為賈寶玉說情,卻萬萬沒有想到賈母竟然會這么說,當時也愣了。賈璉和賈琮也沒有反應過來。
好半天,才聽見賈赦找回自己的聲音:“老太太,您說,大丫頭的位置不穩?”
賈母道:“沒錯。我原來想扶持的,便是我們二丫頭。只是,你那個弟妹,還有大丫頭自己顯然并不是這樣想的。不然,他們也不會把已經進了宮的寶丫頭弄出宮來!真是傻子,寶丫頭的身份不夠,即便得了寵,也不可能成為什么高位的妃子。他們是嫡嫡親的表姐妹,天然的盟友,把寶丫頭收在身邊,可以用來固寵,也可以用來借腹身子。大丫頭還真是傻的,他難道忘記了寶丫頭天生帶著熱毒,而這種病,注定了生產之上要比別人艱難許多。他連寶丫頭都容不下,更不要說二丫頭了。”
賈赦看了看女兒,道:“老太太,我就二丫頭這么一個閨女,真的不舍得他去那個地方……”
賈母搖搖頭,道:“老大,不是我危言聳聽,而是你以為二丫頭的命運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么?雖然說二丫頭得長樂公主的心,但是,他的未來,就連長樂公主也沒有足夠的影響力呢。”
賈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可沒有想到,賈母會知道這個。賈母可是內宅的老婦人,甚至在賴嬤嬤這些人被收拾了之后,賈母幾乎就成了半個睜眼的瞎子,對外面的事情,也遲鈍了許多。
賈玖怎么都不敢相信,賈母會知道這個。他自己尚且還需要別人提醒呢。
賈玖顫聲道:“老太太,您怎么知道……”
賈母撫摸著賈玖的頭發,道:“太像了。現在外面的這種感覺,就跟當年我感受到的感覺太接近了。只是,我也說不上來,到底是為了什么原因。二丫頭,你要小心……”
聽了賈母的話,賈赦也是一驚,連忙道:“老太太,您的意思是……”
賈母微微搖搖頭,道:“你知道就好。大丫頭風光,那就讓他風光罷,好歹也能夠給我們二丫頭做兩次擋箭牌。”
聽賈母這么說,賈赦的心里立刻舒坦了幾分,對賈母一開口便是十五萬兩銀子一事也不那么抵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