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霖春

第五十三章 繼續

這座宅子只有一進院落,正房三間,東西廂各三間,倒座還有幾間下人住的屋子。雖有人守著,但因久不住人,整個院子彌漫著荒敗的氣息。階下都是青苔,屋里一股霉味,角落里還有蜘蛛網,偶爾還會有不知哪里竄出來的一只老鼠。

舒氏看著這敗落的院子,臉上不但沒有沮喪,竟然還帶著幾分潮紅的亢奮。

她眼眸亮亮地問夏正謙:“老爺,這座老宅以后是不是就歸咱們了?”

夏正謙點點頭。

從夏府搬出來,他就沒想過再搬回去。既然一有難老太太和大哥就一腳把他踢出門,他自然不會再由著他們搓磨,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在同意分家之前,他問老太太要了這座老宅的地契——他在仁和堂辛苦這么多年,如今算是凈身出戶,這座老宅劃歸給他自然是應當應份的。

美中不足的是,這宅子的房契寫的還是夏正慎的名字。

“先把三間正屋整理出來。”舒氏吩咐羅嫂。

此時她無比慶幸前面鬧過一場,把幾房下人的身契拿在了手里,這一次被掃地出門,她才不至于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三老爺和三太太不受老太太待見,連帶著三房的下人在府上也受人欺負。這下搬出來另立門戶,而且又是一家人在一起,并沒有被分開,幾戶下人心下都很高興,干起活來賣力得很。

不一會兒的功夫。正屋就被整理出來了。將舒氏陪嫁的樟木雕花床鋪桌椅放置進去,竟然也似模似樣,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

夫妻多年。舒氏對夏正謙再了解不過。把家收拾出個模樣,也能讓夏正謙也放下心來,回到羅府也安心一些。

果然,看到這家終于有點像家的樣子了,夏正謙眼底里的郁氣消散了些,臉上浮現出笑容,對舒氏和夏祁、夏衿道:“我回來前。關門閉戶好生在家呆著,有事就叫下人去做。羅家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人家。必不會將病因胡亂遷怒到醫者身上,想必過幾日就會放我回來,不必憂心。”

舒氏知道夏正謙是個君子。他既然跟羅家說回來一個時辰,就必不會超過這時間。更不會逃到別處,不再去羅家。

舒氏強忍著淚意,給夏正謙揀出一些衣物,又包了些點心,帶著一雙兒女,送他出了門。

回過頭來,她便叮囑夏祁和夏衿:“聽你們爹爹的話,不許再出門。”

夏祁正因父親剛才那番話亢奮呢,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如今父親不在家,自己就是頂梁柱了,正想著這段時間自己要干出什么事業來。好讓父親放心呢。卻不想母親一句話,就把他打回了原型。

“我又不是小孩子,干嘛不許出門?”他輕聲嘟噥著,乖乖地跟著舒氏回了正屋。

羅嫂她們此時已把廂房整理了出來,將夏祁和夏衿的東西各自搬了進去。夏祁住東廂,夏衿住西廂。倒是正合適。

“還得去買些家俱回來。”舒氏看了一回屋子,心里盤算著。回屋拿了錢,叮囑兄妹倆老實在家,帶著羅嫂夫婦出了門。

以前夏衿扮成夏祁出門行醫,舒氏毫不知情。此時搬到這小院子,統共就這么一點兒地方,主子下人全都住在一個院子里,避都避不開,這讓夏衿行事十分不便。

看到舒氏出門,她二話不說,拉著夏祁就進了西廂,不顧他的反抗掙扎,強按著讓菖蒲給他梳了頭換了衣服,低聲道:“老實裝睡,我一會兒就回來。”

夏祁怎么也掙不脫妹妹那鐵爪似的手,郁悶得快要死掉了。他用盡全力才把頭稍稍抬起來一點,斜著眼睛望向夏衿:“你到底要去哪里?你別忘了爹剛才囑咐的,叫我們別到處亂跑。爹那里還不知會怎么的呢;你這里如果再出事,叫我和娘怎么辦?”

夏衿見這小子還嘮叨個沒完,干脆抬手往他后腦勺用力一按,夏祁的腦袋就耷拉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姑娘!”菖蒲大驚。

“我點了他的睡穴。”夏衿道,把夏祁挪到床上躺好,再蓋上被子,自己則換了男裝,裝成夏祁的樣子施施然出了門。

“姑娘,太太一會兒就回來。”菖蒲十分不放心,跟在她身后提醒。

“知道了,趕緊回去守著,如果太太先回來你就拖一會兒。”夏衿頭也不抬,直接走到角落,看看其他下人正在倒座那里收拾他們的屋子,一個縱身從墻頭翻了出去。

一盞茶功夫后,夏衿出現在了羅府附近那座茶館里。被羅騫派在那里當聯絡員的樂山把她領進了羅府。

今天春光明媚,風和日麗,羅騫并沒有呆在屋子里,而是坐在花園的一隅,拿著本書在看。

見了夏衿來,他也沒有起身,只指著他對面的藤椅道:“坐。”

尺素又給夏衿泡了一杯茶上來。

見羅府一切如常,夏衿微微提起的心便安然地放了下去。

她端起茶,飲了一口,挑了挑眉,復又飲了一口,然后微閉著眼睛,將甘醇鮮爽的味道順著舌頭徐徐而下。

明前龍井,她前生的最愛。

羅騫看到她這鮮活的表情,不由得心情大好,說話都沒那么惜墨如金了:“喜歡的話,待會兒我讓彩箋給你包一包帶回去。”

夏衿抬眸一笑:“多謝。”

想起羅騫所說的話,尺素看向夏衿的目光便帶了一抹深思。

看夏衿的樣子,顯然不是第一次喝明前龍井。即便她有一個醫術很厲害的師父,但一個身為下仆,又深居內宅,一個年少懵懂,家里學堂兩點一線,他們哪來的銀錢買好茶喝呢?更何況,明前龍井,產量不大,不是有錢就能買得著的。

而且,這么貴的茶,公子說送他一包,他連推辭都不推辭,就坦然接受……

想到這里,尺素心里一動:要是他只知茶好喝,并不知道這是明前龍井,而且價錢貴得要死呢?

她笑道:“這茶,產量不多,每年也就產十來斤的樣子。除了上供,所余不多,京中勛貴人家,花大價錢都不一定能買得著呢。咱們是產茶的省份,占著地利,我家老爺才得了一點,也就二三兩的模樣。分了些給大公子、二公子,我家公子得的也就一點點。所以能給夏公子的量不多,夏公子不要嫌棄才好。”

聽著這話,夏衿著實羨慕。她倒不是羨慕羅騫能喝到好茶,而是羨慕他有好幫手。外有于管家、樂山、樂水,內有尺素、彩箋,做什么事都有助力。不像她,連個能帶出門的下人都沒有,更不要說能幫她辦事的了。

“如此倒要多謝羅公子厚賜了。”她雖說前段時間在彩箋面前扮了個羞澀小書生的模樣,但那時并不確定能跟羅騫合作。現在兩人既在一條船上了,她便懶得再假裝,性子怎么自在怎么來。裝,也是極累人的事,還容易讓人生疑,不如一開始就自自然然,該怎樣就怎樣。

看到夏衿即便知道這茶的來歷,仍是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羅騫與尺素對視一眼,都沒有再說話。

夏衿來此,可不是品茶的。她又飲了一口茶,道:“我們搬出來了,不過老宅的房契仍寫著我大伯的名字。”

羅騫了然地點點頭:“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夏衿對他一笑。

果然跟聰明人相處就是舒服,話都不用說那么多。

羅騫看了看了夏衿,覺得還是說一說比較好:“不過你父親,怕是得吃一點苦。”

夏衿知道他說的什么。她點點頭,長嘆一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放心,只去走個過場,待你大伯看到就放出來。”

夏衿點點頭。

她將杯中的茶飲盡,站了起來:“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彩箋替我送夏公子。”羅騫也不留她,目送著她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假山拐角處。

從羅府出來,夏衿看看時間尚早,干脆雇了馬車去了一趟董方家。

在那次給董方的哥哥開了方子之后,隔了兩天夏衿又來了一次,董方的哥哥董巖在喝了她開的第二劑藥后,就開始微微發汗,第三劑藥時大汗淋漓,燒漸漸退了,再經過這一陣子的調養,人已經能下地干活了。

看到夏衿過來,董巖兄妹倆很是高興。董方將破了個口子的碗洗了又洗,又用開水燙了一遍,沏了一碗茶過來,放到夏衿面前。

“別忙,我坐會兒就走。”夏衿道。

她給董巖拿了一下脈,道:“沒事,挺好。”

董方頓時喜笑顏開,連連給夏衿道謝。

夏衿環顧了屋子一眼,問董巖:“你們倆應該是好人家出身吧?怎么淪落到這般田地?”

董家兄妹倆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董巖抬起頭來,看著四處透風的茅草屋,以及穿著破衣面有菜色的董方,臉上露出憤恨哀凄之色,良久才低聲道:“夏公子說的沒錯,我們確實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家中忽遭橫禍……”

眼淚從董方眼里一滴一滴落到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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