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霖春

第八十五章 習慣了

她跟他對視一眼,又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

做殺手的人,生死瞬間,腦子里只有活命,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她剛才背著這人拼命奔跑,血流得很快,跑到這里時已有些眩暈。要再不包扎,她怕自己也倒下了。解衣,拔箭,包扎,她唯有跟生命賽跑,哪里還顧及什么男女之別,更何況,當時這男人還是暈迷的。

她面無表情地將身子背了過去,拿起窗欞上的肚兜戴好,再將里衣穿上,最后套上外面的夾衣。

而她身后的年輕人早已滿臉赤紅。

他剛剛醒來,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抬起頭忽然就看到窗前的月光下,站著一個裸著上身的女子,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見這女子手起箭落,麻利得如同拔一根頭發——便是拔頭發有些人還怕痛,還有猶豫半天呢。拔箭的時候,她僅僅只是皺了皺眉頭,眼不眨而色不改。他受過箭傷,他知道這拔箭有多痛,有些人吃不住這種疼痛,能叫喊著暈厥過去。所以她這份淡定,直叫他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了非禮勿視,將頭轉過一邊去。

現在這場景,叫他十分尷尬。

夏衿收拾好自己,走到年輕人面前,問道:“你怎么樣?”

“啊!”年輕人似乎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頭雖然轉了過來,眼睛卻往地下看,紅著臉不敢看她。

這年輕人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還是個大男孩。本就長得白凈,目光清澈干凈得如同剛出生的小鹿,讓人沒來由地心生好感。如今再加上這靦腆害羞的模樣。任誰都不會把他跟追殺這樣黑暗的事情聯系起來。

“我、我、我還好……”他道,聲音一如他的眼睛一般清朗干凈。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恢復了些情緒,抬起眼飛快地瞥了夏衿一眼,又低下頭去,臉色發紅:“我是武安候府世子蘇慕閑,跟小廝瞞著家人出來游玩的。不知為什么。竟然會被人追殺。”說到這里,他的臉色黯淡下去。眉頭也皺了起來。

夏衿雖救了人,卻是不愛多管閑事的,所以也沒問他叫什么是什么人。可蘇慕閑將他的名字出說來,頓時把夏衿嚇了一跳:“蘇什么?你說你叫蘇什么?”

“蘇慕閑。”蘇慕閑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夏衿,“怎么,你聽說過我?”

“哦,沒有。”夏衿收回目光,心里卻仍因這個名字“砰砰”直跳。

蘇慕,上輩子叫了二十幾年的名字,深入骨髓,與她整個人融為了一體。重生到這個世界,她深知那個名字已隨那軀身體消失在那個世界了。她如今姓夏,叫夏衿,所以那個名字便深深埋在了她的記憶深處。卻不想今天會聽到有人叫它,雖然叫的不是她,名字后面還多了一個“閑”字,仍然讓她激動萬分,不能平靜。

夏衿深知此時不是感慨緬懷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平復自己的情緒,轉過頭來問道:“你剛才說什么?你是什么候府的世子?”

“武安候府。”蘇慕閑道。眸子干凈得如一汪湖水。

夏衿上下打量著蘇慕閑,蹙了蹙眉。

她前世曾經過專門訓練,自詡看人還是極準的。蘇慕閑明顯就是不諳世事的大家公子,他說自己是武安候府世子也絕不是撒謊。只是,一個候爺世子,為什么會只帶著一個小廝跑到這南方城鎮來?還被明顯是殺手組織的人追殺?

不過,蘇慕閑臉色潮紅,顯然是正在發燒,傷口雖經她點穴包扎流血已經變緩,但箭仍在他身上,血流仍然不會停止。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幫他把箭拔出來,再上藥包扎,找個地方讓他好好養傷。

“這箭,得拔出來。”她道。

“你拔吧,我受得住。”蘇慕閑道。

他雖怕疼,但夏衿一個女孩子都受得了這份痛,他沒理由受不住。

前世生死之間,夏衿救治過無數的戰友。沒有麻藥,生生地將中毒的肢體砍掉再包扎的事,她都做過。所以于她而言,只有救人,沒有下不去手的情況。于別人如此,于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走上前來,二話不說,直接就動手拔箭。蘇慕閑本以為她會說幾句什么話,卻不想忽然就覺得身體一震,一陣強烈的疼痛從背后襲來,驚叫聲還沒出口,他就直接痛暈了過去。

夏衿也不管他暈不暈,另一只手立刻將藥米分倒在傷口上,扔掉箭后,布條也隨之纏了上來,手腳麻利得傷口的血剛隨箭頭涌出來,就被她壓了回去。蘇慕閑的這只箭比她那只射得要深,差點就射穿了他的整個肩膀。布條這么一纏,一瞬間鮮血就把布條染成了紅色。

夏衿手下一刻未停,將布條纏完,又撕了衣襟繼續纏,直到再也看不到鮮血滲出,這才打了個結,完成了包扎。

她從懷里又掏出一個瓷瓶,倒出里面的藥丸,自己吃了兩粒,又塞了兩粒到蘇慕閑嘴里,用手一托下頜,就讓他咽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蘇慕閑慢慢醒了過來,但肩膀的疼痛,讓他額上立刻冒出了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微抬起頭,望向夏衿,卻見夏衿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面色如常。他實在不知道同樣是拔了箭,他為什么疼得要死,而這女孩子卻絲毫沒有感覺。

“你……不疼嗎?”他問道,聲音微弱。

夏衿正在收拾房間。聽到問話,她絲毫不驚訝,聽一個人的呼吸聲,就能知道他是清醒還是暈迷,抑或是沉睡。

“疼啊,怎么不疼?我的身體又不是鐵打的。”她頭也不回地答道。

“那為什么你……”蘇慕閑問到一半,就沒有再問下去。他覺得很不好意思。

夏衿自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不在意地道:“哦,習慣了。”

蘇慕閑吃了一驚:“習、習慣?”

是什么樣的遭遇讓一個女孩子竟然把疼痛當成了習慣?

夏衿沒有再理他,終于把找出來的破棉絮將床鋪好,轉過身走到蘇慕閑身邊道:“我不能帶你回去,否則會連累我家人。好在這里有張床鋪,還有一床破棉絮,你湊和著在這里養傷吧。”

“謝謝。”蘇慕閑感激地道。

雖然當時他陷入暈迷,但從夏衿身上中的箭可以看出,是夏衿冒著生命危險把他救出來的,他對她唯有感激,自然不會埋怨她把他放在這破舊而氣味不好的屋子里。

“你能走嗎?要不要我抱你過去?”夏衿問道。

“不、不用了。”蘇慕閑的臉又紅了。

夏衿聳了聳肩。她一女子被人看了,都沒有羞愧得不敢見人,這男孩子偏偏還動不動臉紅,真叫她這后世來的人無語。

夏衿自己身上都有傷,而且她幫蘇慕閑拔箭用了些力,此時肩膀上又滲出血來了,蘇慕閑要逞強,她也樂意落得清閑。

蘇慕閑鼓了好一會兒勁,才咬著牙撐著椅子站了起來。這一動彈,他只覺眼前陣陣金光,差點倒在地上。好在夏衿的榜樣給了他無窮的力量。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感覺恢復了些力氣,便一步一步朝床邊挪去。好不容易挪到床邊,坐下來時,他只感覺渾身脫力,衣服似乎被冷汗全滲濕了。

“慢慢的,上床躺下。”夏衿看到蘇慕閑竟然硬生生自己了走過來,對他倒是好感大生。

別人不是她,她前世在為父母報仇時,曾進行過兩年的魔鬼式訓練。后來在雇傭兵團出生入死。這種疼痛,于她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可蘇慕閑一看就是個貴介公子,沒吃過什么苦頭。而且他現在還發著燒,身體比她更為虛弱。能做到這一步,著實難得。

蘇慕閑又挪了幾下身體,終于在床上慢慢躺了下去。這么一躺,他便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行了,你好好睡一覺。床頭有個瓷瓶,你醒來后吃兩粒里面的藥。明日我再找時間過來看你。”夏衿的聲音聽在他耳里,飄渺得如在云端。

“好,謝謝。”他喃喃道,也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傳沒傳到夏衿的耳朵里。

夏衿扯過一張又黑又破的爛棉絮,蓋到他的身上,眼見得蘇慕閑已陷入了昏睡狀態,她走出了屋子,輕輕關好門。

聽聽四處除了風聲和幾聲鳥叫,遠處偶有狗吠,再無別的聲響,夏衿放下心來,幾個縱身,便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她受了傷,夏府那邊,她自然是不會再去了。

一路順利回到家里,神不知鬼不覺得進了房里,換下身上全是血漬的衣服,拿到廚下灶里一把火燒了,她這才靜悄悄地躺到了床上。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舒氏見夏衿臉色蒼白,趕緊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又摸摸她的手,發現并沒有發熱。她松了一口氣,問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舒氏充滿母性的關愛,讓夏衿心里暖暖的十分受用。她仰臉笑道:“沒事,大概是昨晚沒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