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032 養母汪氏(上)

汪婆子年紀也不過四十多,腰背挺直,頭昂得比公雞還高。

李先生卻知道這一回她免不了要吃癟。

為了把今天的查帳鬧黃,她居然還敢偷拿坊牌給王世強,大娘子在心里,只怕是已經把這混帳婆子丟進板船,直接淹死在深海里幾百回了。

不過這婆子深知季青辰偏愛宋服,又被大娘子安排做了唐坊里唯一的媒婆,她居然也花了心思,托人打聽了大宋媒婆的打扮,此時看她走進來,雖然因為急跑而神狽,但她頭戴黃冠子,額頭貼著兩朵艷紅花勝子,灰衣藍裙上套著紫色綢背子,腋下夾著青油傘子。

要不是帶大兩個兒子,她一雙大腳實在已經不能再裹,聽說她都恨不得按宋畫里一些大宋女人的稀奇習慣,把自己的腳也裹上一裹,說不定更討大娘子的歡心?

所以,她也算是上唐坊里獨一無二的人物了,她這身打扮在坊里一站,配上她那在海上吃四方的麻利嗓子,怕是比坊里青春年少的漁娘們,更招宋商們的注目。

李先生一邊腹誹著一邊覷著她,她一張皺紋初生的臉龐,還看得到兩分的姿色,只要一看眉眼,任誰都能知道她年輕時的潑辣。

按說本來是老街坊,當初她帶著兩個雙胞胎小兒子遷到小漁村里時,他因為妻子病逝,做爹又做娘,實在不知道如何養大三個女兒,還動過兩家合做一家的念頭。

多虧三個女兒不愿意,他才沒娶這貪財的破家精!

她一手捻著腰間藍白花的雜錦汗巾子,正拭著汗,露出了右腕上三個渾金鐲子,撞得叮當直響,見他不屑地看了過來,她頓時就向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叉腰罵道:

“看什么看?!別以為三郎沒回來,你們一伙子就敢欺負到我老婆子頭上來!三郎回來,絕饒不了你這雜毛老匹夫——!”

她的罵聲直傳到了門外,怕是整條中坊大街的坊民全都聽得一清二楚,也不管李先生臉色發黑,她轉了頭,夾著油傘,扭著屁股直接向后院里去了。

滿屋子的伙計也沒一個敢去攔她。

“……你們去后頭候著,等大娘子吩咐。”

李先生在這坊里,連大娘子都要對他客氣幾分,季辰虎無事也不會對他大小聲,鬧事的坊丁也只敢在外面圍著,他向來只受過汪婆子的惡氣,卻唯有忍著,他知道季青辰身邊還跟著季蕊娘和季媽媽,便也只召了五六個伙計跟過去,隨時等她的差遣。

免得汪婆子撒起潑起來,幾個壯漢都制不住。

——分家后,大娘子把南北坊的帳目都集中到了季氏貨棧,三郎手上有卸貨的上千條板船,還有上百家鋪面生意,正常用度是絕不缺錢的。

但他這些年的習慣都是直接伸手,想要什么直接在貨棧里拿什么,后面的帳目都是大娘子默默掏錢補上,如今他又瘋了頭,有了買兵器、買鎧甲,暗地里在坊外收納扶桑山賊、海賊的興頭,這些事件要花的錢那就像是流水淌一樣地停不住,給他個金山都不夠。

所以這一回,他們南坊里的虧空可不小,全等著三郎做一票買賣回來應付七月初一的查帳,偏偏在這節骨眼上,今天就是七月初一了,三郎卻居然被國使當成海盜拿住了。

李先生獨自在前堂里捻須沉思著:

來者不善,大娘子不知道會如何應付這位大宋國使,以大娘子的性子,難道會為了救三郎而去和王世強握手言和?

實在是絕不可能。

“李先生——”

門外卻又有伙計上前來,悄聲在他耳邊稟告了兩句,讓他微微一怔,神色古怪,反問道:

“王世強差他的小廝左平來求見大娘子?”

“是,李先生,要不要稟告大娘子?”

李先生心中疑惑,王世強明明有季辰虎之事可以做要脅,只需要坐等唐坊上門求助就可,如今不過一轉臉,他居然派了親信左平送上了門來求見,這分明是示弱求和之意……

前堂里,李先生遇上的意外還沒有傳進后院,季氏貨棧三層走馬樓的后面,季青辰已經走進了小院。

后院里仍然是和她獨居的季氏小院一樣,蓋著低矮的板屋。

板屋五間相連,屋前打井,左右栽種的桑樹和瓜棚,只是滿院子里綠意遠不及季家小院里茂盛,因為此地已經是唐坊中心,在這片不能生長的鹽澀地質上,還能見到幾片綠葉,都已經是不容易了。

至于老街上的季家小院,卻是建在了駐馬寺所在的鴨筑山的余脈上,土質還算肥沃,才能生長出濃意成蔭的綠意。

同樣分立南北兩側的板屋都密閉著,只有中間的正屋敞開,推拉的紙隔門里,看得到里面一座小小的,三分之一人高的落地青竹二折宋屏,當門立著。

地上鋪著的玉白色香草地席也和季家小院里一樣,還是多年前季家三姐弟一起到鴨筑山上割了香草,親手編制的,到如今近十年過去,仍然保持得有六分新。

地席上,除了矮幾、矮柜、矮屏,還隨意丟著四五個紅色高麗綢坐墊。

這里原本也是開坊時他們三姐弟議事休息的地方,如今分到了二郎名下,算是他的家宅。

按她和李先生的商量,等他從高麗回來,也是時候把季辰龍和李先生小女兒李海蘭的婚事定下來了,到時候就把這幾間屋子翻修一新,做他們的新房。

屋前高出地面三尺的木廊道,也是黃柏木所鋪。

因為二郎去高麗前還是住在季家小院,并沒有像季辰虎一樣負氣搬家,所以他的東西除了五六百卷的書冊搬了過來,放在北屋里,其余的居家用具都還沒有搬來。

所以這五間屋子,大面上還是原來的樣子,中間正屋是季青辰坐歇議事的地方,就連屋外廊柱角擺放的一只透明小沙漏也留在了原地。

那是王世強送給她的,她曾經十分喜歡的小玩藝,就連當年她從吉住貨棧里千金買來的西洋玻璃片,本也是四明王氏從福建海商手里換來,又轉賣給扶桑海商的。

夕陽下,沙漏里的細沙,悄無聲息般地流逝著。

她在廊下脫了木屐套,提裙上了廊,步入屋中,繞過了當門左側的宋國青竹半尺席地屏,在屏后側身跪坐了下來,面前是一張半舊黑漆矮長幾

屋后兩扇撐窗半啟,晚霞映入,模糊看得到矮漆長幾上立著一張一尺高的黑漆牌位,上面寫著兩個宋體的陽文漢字:

天地。

青竹小矮屏阻擋著二十里外的海風,屏內地席上擺放著高高的藍布面戶冊和帳冊,幾絲海風漏吹,薄脆的米黃色戶籍書頁散發著竹紙的清新,在霞光斑斕中,隨風翻卷著。

翻開的頁面上,露出了豎排簡體的字跡。

最上面那一頁,打前寫著的三個名字,依序正是:季青辰、季辰龍、季辰虎。

其下是改姓依附入季氏,成為季氏族人的二百十六戶坊民,其后才是坊中各家各姓,以及上下共兩萬余眾的姓名、年齡、性別、家財、差事、婚姻狀況的清楚記載。

李家的三個女兒,汪家的兩個兒子當然都是緊隨在季氏之后登記在冊的,至于最近幾年遷到唐坊的三百余戶一千多人的漢人匠戶,另有獨冊記載。

她跪坐著,伸手撫過紙面,神情安定,手指從汪婆子汪艷芬的名字上劃過,停在了記載她在坊中職務的幾行小字上:

“媒婆,登記南北坊中十五歲以上男女名冊,引導兩坊十八歲以上適婚男女婚配”。

她還記得,北屋里屬于季辰龍的那五六百卷古漢書里,她曾經看過有一句話:

媒氏,天下之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