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039 謝家箭樓

不等黃七郎說起王世強去太宰府的事,她接過李先生手中財貨單子,匆匆一掃,便點頭看向李先生,道:

“天晚了,也是擺飯的時候,今日在貨棧里叨擾李先生了。”

李定文當然巴不得她留下來,也好多多探聽一下接下來她心里的打算,連忙應了,接過她點了頭的贖人單子,轉身去吩咐人備飯。

她又看向黃七郎,留客道:

“黃七哥下了船就沒有吃過飯吧,白辛苦了這些時辰,就在我這里用一次便飯。”

黃七郎當然是一口應了,聰明地提也不提還在外面等著求見的左平。

他黃七郎受托,是來說兩家的生意,左平這樣的貼身小廝來求見,當然是為了替公子和舊相好來說私情了,他可不想摻合進去。

本來就是晚飯的時辰,季媽媽早就在后面備好了飯,李先生便也省了心,一起留了下來,看著廊前寬板放下了四綢墊,擺下了四張紅漆六角小食桌。

食桌上面除了白米飯、胡餅、青精粥三樣主食之外,還有四碗熱氣香騰的各色海味炒菜,一碗浮著清油的骨頭水湯。

餓了一餐的小蕊兒忍著口水,看著大娘子端碗取勺,開始用湯,主客黃七郎和陪坐的李先生也開始用飯,她連忙伸筷夾起了自己桌上的胡餅,強捺著想兩口吃光的沖動,塞到嘴里小小咬了一口。

新打稻米粉蒸出來的清香溢了滿嘴,不僅讓她的胃舒服了,也讓她小小地感嘆著:

山里的田莊開出來了,糧食豐收了,她才有天天能吃餅,吃到撐死也不會被罵的待遇。

黃七郎瞥了她一眼,知道季青辰說正事時,也讓這小丫頭在一邊聽著,便也不在意,斟酌試探道:

“大妹子……”

“黃七哥,王綱首怎么又突然轉了性子,讓你來了?”

她放下湯碗,笑著開口。

他聽她直截了當,并不含糊,頓時大喜,只覺得她果然還是明智沉穩,分得清輕重,知道做生意就是要以和為上。

就算因為被悔婚丟了面子吃了虧,現在又不叫她一定嫁過去,只要繼續做生意,總能把這虧去的份兒十倍百倍地補回來,他連忙道:

“平安京城的亂子大了,他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會早就知道消息,提早準備唐坊里的糧食。”

他用筷子指了食桌上極為豐富的飯食,

“你現在這樣若無其事,當然是已經有了自己的糧源,是不需要他在耽羅島已經替你準備的一萬斤糧食了。”

少了糧食做要脅,王世強當然就會退讓,黃七郎倒是佩服他見風使艙的本事,沒死擰著還要用季老三來威脅季青辰,想必也是知道樓云不是那么好對付,更擔心要脅下去,反倒把她推向了樓云那一面,他又笑了起來,道:

“大妹子,我雖然是背著他,替你在大宋運來了糧種,但他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作不知道罷了,只是他萬萬沒料到,你真的在鴨筑山里開出糧田來了——”

“他果然是見機得快。”

她當然更清楚王世強的性情,也是微微一笑,并不提糧田的事,“他那嫡母的小兒子,看來絕不是他的對手。”

“大妹子,王世亮進坊的事兒你也就是要落他的面子,難道還能真和那小子聯手?他連七月里的季風吹向哪個方向都還分不清,還提什么做綱首?”

黃七郎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壓根沒把王世亮放在眼里,也沒有提他剛才進坊時,看到了王氏貨棧的碼頭被季洪帶著坊丁圍了個水泄不通,只是皺眉道:

“九州島筑紫雖然向來是平安京城流放謀逆罪人的地方,最近我也是頭一回聽說攝政世家出身的扶桑人被押到此地斬首,子女被流放,看來果然亂了——”

又想了想,試探問著,“三郎他,想出去自立門戶?他不想娶許七娘子了?”

他向來是知道,她那個兩個弟弟,就算是沒有她這樣的姐姐做榜樣,都一直是要強的很,季青辰和這兩個弟弟的相處也奇怪,近不近,遠不遠的,說她是端著長姐如母的架式,只要不妨礙唐坊的生意她也由著他們任性;

說她是只要賺錢就好,但二郎暗地里未嘗沒有縱容季洪這類人在坊中橫行,好擠兌南坊坊民,三郎就更是覺得老天第一,他第二,阿姐是個女人他懶得和她計較,其余的人包括二郎都得在他面前趴著才是順眼。

她也會發起怒來,該打的打,該罰的罰,再當著全坊的面把季辰龍和季辰虎臭罵一頓,叫他們適可而止。

反倒是許家的七娘,因為是養在季家唯一的女孩子,季青辰還是和她親近。

更何況,許七如今雖然搬回家里和老父親、哥哥們同住了,她那六個哥哥可全都是坊里的好手,坊丁的頭目,向來都是三郎的左膀右臂,和汪婆子家那兩個還沒有成年的小家伙不是一回事。

“許淑卿是他自己想娶的,將來他們鬧成什么樣子我也不想再管,但是——”

她嘆了口氣,頓了頓,才開口,

“既然平清盛已經病死,他就不能再在外面給我找亂子。”

“平清盛病死?”

一直靜聽著的李先生措然色變,唇邊帶笑的一掃而光,黃七郎直接就從跪坐著的小廊道上跳了起來,叫道:

“這消息無誤?安德國主只有三歲,平清盛死后,他怎么坐得穩!”

“自然是真的。”

“大妹子,你怎么這樣不著急,扶桑內地要是打起來,萬一把唐坊卷進去……”

黃七郎頓時明白她對季辰虎憤怒何來,見她只是微笑,便知道這畢竟是她唐坊自己的事情,他只要想著怎么和王世強回報就好。

——僅是平清盛已死這一個消息,就不枉王世強當機立斷地退讓了。

他沉思著坐下了來,李先生也低頭繼續用飯,思索著這戰事一起,不論是唐坊還是宋商,生意都不太好做……

小蕊娘瞅著三位長輩心不在焉的樣子,飛快把食桌上的飯食掃去一大半,起身進屋,要去為大娘子倒茶,果然就聽得外面大娘子起身,和李先生、黃東主一起去了貨棧前堂

這時,她也聽到季氏商棧樓上的暮鼓聲敲響了起來。

季青辰提裙而上。

三層走馬樓,二、三層里堆的全是貨物,頂上的小平臺上,架著唐坊的晨鐘暮鼓,正由伙計敲響,鼓聲從海面上遠遠地傳了出去,附近打漁的坊中漁娘們,就算離得再遠,也能聽到這召喚回家的鼓聲。

晚潮將至。

“大妹子,這是謝國運親手寫的讓渡文契,把唐坊外那兩座九層箭樓讓渡給你。”

飯后茶已經飲過,李先生在前堂處理著贖人的事,她和黃七郎說著話,一起站在三樓平臺上,遠望大海。

見得伙計告退,他便從袖子里取出了一封讓渡文書,遞給了她,道:

“王賢弟親自去臺州謝家,拜見了謝家退仕在家的老大人,和他說通的。”

“謝家箭樓?”

她微微有些意外,黃七郎苦笑道:

“他這回從明州來,本來也沒想第三次來求親,早就準備了這份禮物,想和你說和的,只是沒料到那位樓大人太厲害了些,逼得他沒有辦法。”

他看似在說福建海商這一回進入東海,心里當然不想把樓云在艙房里掛著她的畫像,偏偏又讓王世強看到的事說出來,這些男人間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他向來是不和季青辰提的。

經過他老婆十年不懈的灌輸和熏陶,在他眼里,她實在還是十年前,帶著兩個弟弟一起混飯吃的可憐見的小姑娘,得讓他能干又好心的老婆替她相看個金龜婿,她這輩子才算熬出頭了。

“大妹子,當初你說要停了山寨貨的生意,我還但心你惹怒了江浙那些海商們,如今看來,你也是算定了他們會把這些帳都算到福建海商頭上去?”

黃七郎雖然也是江浙海商,走的貨物卻是獨一無二的西北貨,吃的是獨門生意,唐坊停產山寨貨,于他沒有損失。

“黃七哥,我哪里有那樣的本事?我只是覺得,既然他們要回東海,一定會讓我停下八珍齋的生意,我當然也只能先做準備,江浙海商們對我的不滿,他們也當然要擔待一些。”

她笑著一語帶了過去,仔細看了文契,收在手里。

謝家的立場一向是不偏不倚,既不讓四明王家在東海一家獨大,現在也會接受王世強的勸說,不惜把箭樓拱手送上,就是展示誠意,不愿意讓唐坊和泉州陳家走得太近——江浙海商共同的立場,她已經明白。

“黃七哥,呆會回去的時候,你和王綱首說一聲,唐坊的產業我是打算全都交給弟弟們的,所以他在兩浙路內河碼頭上建起的小型集裝箱碼頭如果需要改造,可以找二郎商量,雖然他帶回去的宋匠手上有當初唐坊水力吊裝機設計圖,但這十年來為了更好的使用變動不少,圖紙都放在二郎手上了——王綱首在觀音院里的四座錢爐就當是二郎的咨詢費吧。”

“什么?”

黃七郎本還在憂心扶桑內亂對生意的影響,此時不由得瞠目結舌,“什么費?”

他當然知道兩浙路多水道河流,各縣州的商販草市也多半是沿河而建,王世強當初為了和她聯手行銷山寨貨,推行集裝箱,不僅為唐坊跨海請來了熟練宋匠,他還借著家中的人脈,一個人背著行李坐小船走遍了各地市集。

他說服了沿河的坐地行商們,在每年季風時集體下單,在黃氏商棧訂貨。

就如同她,她當年為了在扶桑打開局面,不僅游說九州島、四國的各地領主,還和僧人搭伴坐船,沿著瀨戶內海找到了沿岸各藩國的行腳商,也說服他們同時在季風初起時在唐坊下單訂貨。

如此一來,不僅是山寨貨,本來被排除在東海貿易之外的所有小額買賣都利用了唐坊集裝箱,大批量集中下單運輸,節省了成本。

而這些積累起來的小額貿易,才是唐坊破除鴻臚館官辦貿易,十年內快速在東海崛起的最初基礎。

同樣,王世強也正是因為引導兩浙路無數的小海商、小貨主同時參與到了海外貿易中,才能成為王家百年來第二個海商綱首。

至于王世強現在在內河上仿造唐坊建立的水力吊裝碼頭,在生意上到底是方便,還是空放著根本無用暫且不提,更重要的是,這些碼頭可以在商運貨物外提高軍隊運糧、運輜重的效率。

此事如果能得到唐坊的幫助,當然會事半而功倍。

更何況,他黃七郎當然知道王世強那座觀音院里到底藏著什么,只是沒料到她如此決絕,翻臉就拿到了王世強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