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041 姐姐女流

“咦,大娘子你看——”

守在三樓樓梯口的小蕊娘,突然吹起了哨子,從天空里招下了一只從海面上飛回來的鵓鴿,笑道:

“大娘子,是海蘭姐姐她們傳信回來了。”

今天,正輪到李先生的小女兒李海蘭當值,率領坊中的漁娘們出海捕魚。

而她,一直在等待著李海蘭傳來季辰虎的消息,傳來五十里外大宋船隊的消息……

然而螺號聲不斷傳來,三長兩短反復不止,她心中一驚,沒有去管那傳信,先是撫平了思緒,再次舉起了望遠鏡。

她看向了鴿子飛來的海面,就連黃七郎也順手從鼓架上取了另一架望遠鏡,仔細遠望著海面。

三長兩短的螺號從十里外的小島箭樓上響起,一直是大批宋船入港的信號。

那位國使的座船,居然從五十里外開撥了?

從她所站之處望去,圓簡里的灰藍色天際線,已經被三四十艘龐然船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半金半紅的圓日夕陽半懸在了碧綠色的帆頂后,在九桅海船一層層黃木艙舷上,勾勒出色調鮮明的光影。

螺聲中,還有唐坊漁娘們操縱的平底漁船們,歸航回家的美麗身影。

一千多條尖頭小漁船,左右延綿近一里地,深藍起小白色的印花布頭巾飛揚著,如海面下起了漫天輕雪,踏浪而來。

船上的捕漁少女們搖櫓追風,夾送著遠道而來的巨型船隊,她甚至不用望遠鏡,都能看得到一艘艘九桅海船之頂,高懸著云錦大旗,其上的白底墨字大如圓月,隨風烈揚。

“宋”。

銀鉤鐵畫,遮天蔽日。

她不由得悄吸了一口涼氣。

盡管是如此聲勢,船隊正中,五條并列的雄壯福建海船上中最顯眼的,卻仍然是停立在巨船船頭的一名男子人影。

他一身緋衣,外系雪披,身形挺撥至極,頭頂束著的彎腳黑漆幞頭,被夕陽染成艷紅血色,讓他仿如一柄剛從戰場上退出的嗜血寶劍。

鋒利傷眼。

“那就是樓云……”

她心頭微震,完全推翻了她從《紅袖添香圖》里成形,樓云此人必定是不羈書生的形象。

海面平闊,樓云的眼光在火光中何等犀利,即使沒有望遠鏡,他遠遠地便看到了高聳的水門間,是九街九巷沿河整齊排列著低矮板屋。

將晚的霞空中,因為四角的望火樓上陣陣的鼓聲,街巷間的守夜火把一同熄滅,只有一座三屋樓高的貨棧平臺上依舊燈火通明。

他一眼便看到了,平臺頂上,站立著一位白衣綠裙的高挑女子。

因為隔得太遠,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他卻瞬間就認定她必定就是那位唐坊女主。

霞光漸滅,海面上夜風吹過,那一抹綠裙如同煙籠一般,凌結在夜空中,飄渺而不散,這冷凝的綠煙,仿佛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名季氏女子,身世零薄,本應該在世間輕易飄散,卻又頑固得生存下來,鮮活而閑逸地坐在了陽光下的廊板上,烹起了那一爐柴屑茶香。

他甚至能在夜光中,看到她耳下那一對琉璃花蕊珠墜,在風中滴溜溜地急轉著。

“大人。”

樓大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他沒有回頭,仍然凝視著遠處那女子的身影,只是問道:

“季辰虎答應了?”

“他說,他不習慣在女人面前說瞎話。別看他姐姐聰明能干的樣子,實際上她身子弱,風吹就倒的,吃不得苦受不得氣,他只要說話聲音大一些,她就要嚇死了,況且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沒志向沒別的喜好可寄托那也是她們性子單純的地方,他姐姐就是女人脾氣,盼著身邊人多熱鬧,所以才喜歡做坊主。他這次回坊動靜大一些沒問題,但他只回去向阿姐伸手要錢,其余的,你自己看著辦。”

樓云終于把眼光從那抹綠影上挪開,轉頭看向了樓大。

樓大也是一副極古怪的神色,顯然也是完全不明白季辰虎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只沖著他委屈苦笑道:

“大人,以小人看,他還真不是說瞎話,他是真覺得他姐姐是個紙扎的燈籠,他喘氣的聲音大了些,他姐姐就能馬上完蛋。”

說罷,樓大的眼光也不由得溜向了夜空中那女子的身影,喃喃自語道:

“說不定,那位季大娘子就是體弱多病的品格?”

他為了能討好樓云,趕緊提前抄了兩遍《論語》,自覺全身上下都是書香、墨香,說話都要透出個文氣。

“……聽說他們三姐弟的父母都是十歲時染病而亡,也許他姐姐也曾經病重,才讓他如此小心。”

樓云半點也不為所動,淡然吩咐著,

“既然他是怨她姐姐切斷了他的財源,逼得他到東海上來打劫,那就讓他回去要錢,這與他想做坊主也就是一個意思,你告訴他,其余我自然能辦好。”

樓大聽得兩人談妥,只覺得送走了一個煩,頓時神色輕松了起來,叉手道:

“是,大人。只不過,聽說王綱首已經回船了,還帶來了太宰府負責禮儀的藏人將來查看國書,卻遲遲沒有來進見大人……”

樓云不在意地笑了起來,道:

“不用理會,傳令下去,待會等戰火一熄,就在唐坊五里之外海面結連環船陣,月下擺宴,請扶桑國主的那位使臣式部丞與會,王世強他自然會帶著太宰府藏人將過來赴宴。”

說罷,他轉頭再看了一眼遠處那抹綠影,便不再多想,舉步走回了艙中,只叮囑道:

“你去傳話,也請那位唐坊的李海蘭李姑娘與會,你記著,如果叫我看你們在國宴上不知自律,見到美人就嘻鬧調笑,損了大宋朝廷的顏面,就全都給我滾回峒寨里去。”

又淡眼看住了他,

“——你也一樣。”

樓大縮著腦袋應了,樓頂上的季青辰目送著樓云的背景消失在了甲板上,不由得皺眉沉吟。

“大妹子,你可不要小看了他。”

黃七郎當然也知道她對樓云的所知,最直接的也還是那兩幅畫像,雖然她必定也搜集了明州、泉州、廣州三地市舶司提舉主官的背景履歷,他還是提醒道:

“樓云這人雖然是科舉出身,今上四年前登基時第一場殿試里親點的探花郎,又出身于明州樓氏世宦一族,但他十四歲到江浙一帶投親靠友之前,只不過是西南夷折沖土司府附近部落里,一名有漢人血統的夷奴。”

她微微點頭。

她心底清楚,正是因為樓云的這種出身,她自然地愿意相信他會對唐坊有所幫助,至少他的這種邊夷漢人的身份,只要她應對得宜,他應該更能理解唐坊建船的需要。

“這些日子在船上,我也和他有過交往,果然不是個尋常人,他十六歲加入淮北軍中,冒死潛入金國境內聯絡山東義軍,立功受封八品軍職;二十歲棄武學文,六年后金殿題名——”

黃七郎說到這里,咋舌間不掩嘆服之色,卻又可惜此人偏偏要和王世強作對,

“要說他這半生,不到三十歲,恐怕就已經經歷了好幾回的脫胎換骨,以我看,此人心志極堅,城府不可窺測——”

她當然明白,由西南夷的夷奴出山,十四歲能獨自生存下來還不算是極難的事,真正難的是他能重新溶入大宋漢人的圈子,被明州樓氏接受為族人,這才算是得上是第一回換骨;

十六歲進入軍伍,深入金國邊境,平安回來得授軍職,由夷奴一躍為宋官,是第二回的換骨;

更難得的是二十歲棄武從文,居然還能高中三甲探花,在士大夫備受尊祟的大宋朝,果然是重新投胎一回的際遇了。

要知道王世強就是因為科舉不成,才棄文從商,又因為他心中登堂入廟的士大夫之心不熄,才又想商而優則仕。

他以海商的賺能能力接受市舶司按例的虛職官品,再加上妻族的助力,從而有資格進出宰相府邸參與北伐大計。

如果他真能促成這件大事,成就輔助趙氏官家回復舊京的潑天大功,歷史都會被改寫。

她讀過的初中歷史課本中,可沒有南宋北伐成功的記載。

“黃七哥何必長他人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

她彎眉而笑,看向黃七郎,

“黃七哥何嘗不是半生之中,好幾回脫胎換骨?不說別的,就說這位樓云樓大人,他再好的本事,哪里又比得上黃七哥你拋棄在黃河筏幫里的生意和產業,帶著嫂子三次偷渡黃河,回歸大宋的血性?

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她偶然聽說了他的這番往事,她怎么就敢和他商量做生意?

黃七郎心中最得意的未嘗不是這件事,再聽她娓娓道來,欽佩之情沒有半絲虛假,他的品性再是沉厚,也不由得咧嘴大笑,心中舒暢。

“大妹子,你看——”

他指點著樓云的身影,只見他進入艙中,卻又從艙梯走上了樓船之頂。

海風中,他按劍而立,繡鳥紋的雪披翻飛,披風下除了一身赤艷緋衣,右臂上尤可見著披掛半副鐵甲森寒,見得他如此卓然不群的俊逸身影,黃七郎笑道:

“果然是好一位俊杰人物!按說,要不是我上回跟王賢弟一起去明州樓府拜見樓老大人,在樓府第一次遇見樓云的時候就察覺出,他不太支持王賢弟獻到宰相府中的北伐大計,我實在也想和他真心結交一番才好。”